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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9年07月20日 星期六

陌生的赶鸭人

□ 漠 生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9年07月20日   第 11 版)

  《赶鸭图》
  黄 胄绘

  《夏凉图》
  姚有多绘

  小时候,家里非常穷,常常青黄不接、东拉西借,又是独门单姓,没有亲戚帮助接济,加上父母老实本分,我们一家生活总是简单清苦。因此,我私底下羡慕过很多人。其中,赶鸭人就是其中之一。

  赶鸭人,就是赶着一大群鸭子,到处放养的人。他们家在哪里,没人知道。我们沟里的人也不认识他们。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根本没人在意他们的来和去。大概只有我,关注着他们。

  水田里空了的时候,赶鸭人一般就出门了,赶着成百上千的鸭子离开家乡,开始短暂的放鸭生活。他们好像是沿着台干过来的,或从白林沟,或从卢家坝,或从五大队,我知道的也不真切。只是在放学回家后,突然听到此起彼伏的“嘎嘎嘎”,便知赶鸭人来了。

  赶鸭这件事,肯定不能一人上阵。那么多鸭子,一个人是没办法照看得过来的。除了赶鸭外,还有风餐露宿所需的所有家当需要肩挑背扛,所以,大多是三四个人结伴而行。见到他们时,大多是在傍晚。一般来说,有一两个人在田坎边放鸭,他们肩上扛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的顶部绑着一个饭勺,这是他们的工具,好像叫鸭儿杆杆。需要鸭群朝哪个方向集中或者移动,他们就双手握紧鸭儿杆杆,麻利儿地往田里一伸,舀起一勺稀泥,朝着鸭群尾部一扬,稀泥准确地落在鸭群后面,同时吆喝上一声“嚯嚯嚯”,受到惊吓的鸭群就往他们希望的方向游过去或者扑腾过去。这个舀泥的动作,他们能不断重复,并且看起来轻轻松松的。这让我们这些经常在田边行走,用瓦片或石片打水漂的娃娃们羡慕不已。他们握、舀、扬的自然娴熟和一气呵成,与我们打水漂时材料选择的刻意、手握水漂的紧张以及算计抛出力度角度时的费神,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我想象着他们要是打水漂的话,一定是能一次连打10个以上的高手。但我并没有见过他们打水漂,只是私底下对他们佩服。

  他们在照看鸭群的同时,另外的同伴就在乌龟坝西侧土窑旁的一块小平地上搭建他们临时的家——鸭儿棚棚。这个名字是我们当地人叫的,其他地方是不是这么叫,我不知道。鸭儿棚棚的意思就是十分简陋的临时居所,有点鄙视的味道。直到今天,当地人说哪家穷,哪家房子太简陋了,就说他家的房子“简直就是一个鸭儿棚棚”。鸭儿棚棚确实非常简单,就是一张竹席半拱着当顶子,一张竹席铺地作床,上面可能有些稻草或者被子,后面则挂些衣服作帘子,像一个山洞,这就是家了。“家门口”是厨房,他们先在地里浅浅地挖一个坑,从周围寻些石头或者烂砖作灶。再往锅里放上米,然后到离得最近的坤叔家的井边淘米,放到灶上焖米饭。炊烟在平常无人居住的乌龟坝边上袅袅升起,淡淡地向杨家湾、夏家沟弥漫开来,赶鸭人的夜晚到来了。

  这个时候,鸭群大半已经集中。负责赶鸭的人,就开始在鸭群周围的田里插上早已编好、随身带来的竹栏,待所有鸭子进入鸭栏后,他们就在田边有水的地方,洗干净手上、腿上的泥巴,朝着炊烟升起的乌龟坝走去,那是他们临时的温暖的家。

  这时,米饭早已焖好,米香已经调动起赶鸭人的味蕾,负责家务的人开始准备菜了。这是我最喜欢看的,也是我最喜欢闻的。菜是什么呢?焖鸭蛋!对于赶鸭人来说,鸭蛋肯定不缺,可以敞开吃,不必抠抠索索。他们至少打了十来个鸭蛋,放上些盐,用筷子使劲搅拌,待锅里的水烧干后,放上一勺猪油,锅铲压着正在化开的油块沿着锅底向四周涂抹,直到油块化尽、油温升高,把搅拌开来的鸭蛋液倒入锅中,加入一点水,盖上锅盖就开始焖煮。这时,蛋液和猪油在高温下结合,散发出的香气四处乱窜开来,我的口水就止不住往外流,又咕咚咕咚咽下去。这还不是最精彩、最迷人的,最吸引我的是焖煮了十来分钟后,锅盖被揭开,鸭蛋和猪油在高温焖煮后,在锅里膨胀并呈现出蜂窝状,散发出独特的香味时,我的味蕾就完全失去控制。赶鸭人就着地坑的火吃着饭,说着他们熟悉的故事,也许还规划着明天一大早离开的时间和行走的路线。而我,对那些根本不感兴趣,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忍受着味蕾的悸动,拼命地呼吸着那诱人的香味。这时,大概家里的饭也熟了,爸爸或妈妈走到当门田坎上大声呼喊:“五娃子,还不回来吃饭啊?”或是姐姐们的呼喊:“大老弟,回家吃饭了啊!”我才和小伙伴们分开,恋恋不舍地往家走。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赶鸭人早已走了。乌龟坝西侧的平地上空无一物,好像未曾有人来过,露水晶莹地挂在野草尖上,只有尚存的烟灰表明这里曾有人造访。昨晚鸭群待过的地方,还有一些散落的鸭毛在水面或者泥土上。鸭群离开时走过的田坎上,还有未干的水印。沟里人谁也不关注,也没人议论,好像这一切从未发生过。但是,我却无法忘记,带着些淡淡的怀念和伤感想:他们叫啥名字?来自哪里?还要到哪里去?这些疑问,始终在脑海里,不能释怀。

  我知道,第二年,赶鸭人还要来的,也许还是他们,也许就不是了。同样的人会不会再来本不重要,因为我其实也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但他们都有个共同的名字——赶鸭人。我现在回想起来,非常自然地想到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但他们是不知道徐志摩的,更不知道这首诗。他们就是赶鸭人,赶着他们的生活,赶着他们的希望,像夸父那样,执著地追逐着炽热又简单的梦想。

  有时候,沟里水多,他们会多住一天。但是记忆中,他们都只住一夜就走了。因为鸭群都是成百上千只,会迅速扫荡水域中的可食之物,特别是小鱼小虾,有时一些调皮的鸭子还会吃掉临水自留地里的新鲜蔬菜。而这正是本地人不太喜欢赶鸭人的原因。当鸭群在田里放逐觅食的时候,有些当地人就会在旁边吆喝着,有的骂骂咧咧,有的竟捡起石头往鸭群里扔。对于这些,赶鸭人非常紧张,只有陪着笑脸,吼着鸭群,希望它们别去那些不该去的地方。对于那些脏话,赶鸭人是不会还一句嘴的,因为理亏,和当地人又不熟。而我对那些谩骂和驱赶,心里充满了不快,始终觉得他们是在欺负赶鸭人,包括那些根本不通人性的鸭子。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感?当时的我,没有认真想过。

  随着时代发展,赶鸭人在熟悉的时节里出现得越来越少了,直到完全消失在我的记忆里。

  渐渐地我长大了,离开了故乡,到了遥远的北方,到了很大很大的城市,我也渐渐淡忘了那份独自的思念,甚至很少回味起儿时的这一段美好。只是每年回家,路过乌龟坝时,思绪就不受控制地开始穿越——旧时光里不知姓名的赶鸭人,赶着一群“嘎嘎嘎”叫着的鸭子,鸭子在田里追逐嬉闹觅食,乌龟坝西侧平地上的鸭儿棚棚、焖煮鸭蛋的香味……我为什么忘不了呢?

  我想了很久才明白,那是我童年时走出夏家沟的渴望、自由行走的渴望、对未知世界的渴望,同时也包含了一种对他们小心翼翼的相惜相怜。我从他们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或者说是命运的共同点,虽然他们永远不知道,我曾经那样羡慕他们。

  有时候,和来自故乡的朋友聊天,我也偶尔谈起赶鸭人。其实,我内心深处是想知道,他们是否认识那些赶鸭人?或许,潜意识里,我跟他们分享这份情谊,这份温暖。

陌生的赶鸭人
他们的名字(我与新中国征文⑧)
编者按
高邮有家“汪味馆”
立在黄土高原上的雕塑(心香)
最初的青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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