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香山黄叶村里有间仿古式酒楼,叫“杏花烟雨酒家”。北国春迟,也无烟雨,虽已是阳春三月,漫山未见一朵花开。唯独这间酒楼庭院中的杏树花发似锦,远望一片胭红,引来诸多赏春人。游人们明知是在杏树枝头插上了布花,却也看得仔细,久久不愿离开。
国人爱花,自古即有传统。屈原“披薜荔兮戴女萝,赏岸芷汀兰之芬芳”;陶渊明隐居乡间,“采菊东篱下”;李白在花间饮酒,举杯邀月;隐士林逋孤山养鹤,以梅为妻……
虽然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花卉开放,但春季无疑是百花争奇斗艳最为热闹的时节。春日赏花,是一项有着悠久历史的文化习俗。上古时期,每逢三月初三上巳节,男女手持蕑(jiān)兰,游春赏花于溱(zhēn)水、洧(wěi)水间,交往时以芍药相赠。“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诗经·溱洧》)青年男女在明媚春光下赏春花、抒春情,芍药既是结情之约,又有惜别之意。芍药一名“将离”,即是由此而来。据宋人记载,“帝相时,条谷贡桐、芍药。帝令羿植桐于云和,令武罗伯植芍药于后苑。”帝相为夏时君王,若此说为真,则国人栽种芍药观赏可追溯至夏。
桃花或是国人心中最能代表春天意象的花卉。随意从《周南·桃夭》中伸出一枝来,便成为对女子的礼赞:“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花盛开在仲春时节,恰是周礼所定男女欢会之时。仿佛是共情而生,长出春心的颜色,花瓣重重叠叠,花蕾深处有一颗红蕊,像是多情人点上的朱砂。古人膜拜于桃花的葳蕤妖娆,用“灼”字形容初绽的桃花,宛若新嫁娘的面色,令人心醉神迷。
唐人崔护,曾于仲春之时在长安城南踏青,见一座被桃林拥裹的庄宅,遂叩门求水。应门的是一个面如桃花的女子,对他顾盼有情。此般花间邂逅,从此便不能忘。来年再去,见桃花依旧,宅门紧锁,只得在门扉留一首《题都城南庄》,怅然而归。“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个唐代女子,恐怕想不到纵然此身已逝,千年后却仍流传着有关自己的传说,在无数个桃花盛开的日子里,撩拨起人们心头的缱绻惆怅。
唐人赏花去处也多。长安多有花园:大慈恩寺有牡丹园,唐昌观有玉蕊花,玄都观种着千树桃林。暮春时节,牡丹花开,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无不为之倾倒。柳宗元《龙城录》记唐高宗与群臣宴赏牡丹。长安百姓亦醉心于牡丹之美,“长安三月十五日,两街看牡丹,奔走车马”。赏花人中有刘禹锡,作《赏牡丹》,一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成为千古绝唱。
赏花、爱花人多,带来鲜花市场的兴起。唐时,长安、成都、扬州等大都市皆有花市,市民可以在花市买到牡丹、杏花、芍药、茶花等。“锦江风散霏霏雨,花市香飘漠漠尘。”“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春天里,买花人、看花人络绎不绝,花市热闹非凡。
至宋,又有更多赏花故事。陈师道《后山谈丛》曾记载广陵(即扬州)赏芍药的盛事。广陵芍药有一“红叶而黄腰”的名贵品种,称“金带围”,因其形似身穿红色官袍、腰系金色腰带的宰相,且格外稀有,故开花时被视为当地要出宰相的吉兆。韩琦镇守扬州期间,适逢“郡圃开金带围四枝”,邀王珪、王安石、陈升共赏此花。四人簪花试酒,经年后竟皆为相,堪称传奇。扬州城中,花相芍药曾对四位宰相,此般际遇,也可睥睨牡丹了。多年后,姜夔辗转来到此地,于冷月清辉中见桥边一朵红芍,花事不随人世改,依旧烂漫。姜夔未簪花赏玩,只是在夜风中长叹:“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花开绚烂,恰似盛放的青春。古人赏花时,自然地将鲜花与青春韶华联系在一起。久居深闺的杜丽娘到后花园游玩,被满园春色所震撼。“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怒放的鲜花唤醒了杜丽娘的青春意识,激起了她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从此便“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春花虽美,却不常驻,于是有了“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有了“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古人常因落花而起伤春之情,慨叹世间好物皆不久长。“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林黛玉赏花、惜花、葬花,从漫天飞花中观照到自己凄丽的人生。
时至今日,科技的发达让奇花异卉不再珍奇罕见,开花的时节、花期的长短都可以人为控制。今人不再似古人那般多愁善感,但赏花的热情却不减分毫。尤其是久居水泥森林的都市人,更渴望从花红柳绿中感受自然的气息。为了观赏最美的花景,人们不惜跋山涉水。洛阳的牡丹,苏州的杜鹃,林芝的桃花,婺源的油菜花……更有人飞越重洋,去异国赏樱。
赏花的习俗盛行千载而不衰,一代代赏花人赋予了花儿丰富的精神内涵与价值意蕴。花不仅是审美对象,还是朋友、知音、恋人。人们歌咏春光和百花,也寄托着自己的情感、信念与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