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窝萝卜赛鸭梨（行天下）

　　天津的沙窝萝卜最好，可惜只有冬天才能吃得到。据传说，沙窝萝卜的原始品种出自皖北，公元1404年天津建卫，安徽凤阳、固镇一带数万军民北迁，随身带来这件宝物。

　　然而，皖北的萝卜或许是近似于“芦菔”的白萝卜，“自羹青菘烧芦菔，更杂石耳相天花”，著名的“东坡羹”便是以此物为主料。应该是天时地利人和，加上天津卫居民有口福，“芦菔”被培育成青萝卜，自明清民国直至今日，它以“卫青”之名成为本地最值得骄傲的食物之一。

　　吃的是感恩和眷恋

　　冬季到来的时候，你不妨到天津西青区的大小沙窝村走一走，亲自动手“拔萝卜”，甚至试试“摔萝卜”。沙窝萝卜只有很短的尾部长在沙土中，露出地面的萝卜身子一拃来长，身形苗条，色若翠玉。

　　曾经有两三百年，天津人买青萝卜是可以摔的。通常是买主不认得卖主，担心青萝卜不够正宗，便会随便拣一只萝卜，揪掉缨子，平举于空中，然后松手。萝卜以自由落体之势掉落在地上，正宗新鲜的沙窝萝卜会摔裂出几道冰纹，甚至会碎作几块，于是，买主大喜，连那只摔碎的萝卜一起买上几只，回家大嚼。

　　如今这种场面很难见到了，想吃最好的沙窝萝卜，只能到沙窝村去拔，或是网购，菜市场里不容易遇到真品。

　　如果说，一户天津人冬季没吃上两箱沙窝萝卜，出门是不敢对人讲的，因为怕丢人。为此，每年11月底或12月初，我必定是要找一箱沙窝萝卜来吃的，比这更早上市的青萝卜不吃，因为来源可疑，断非本地品种。

　　天津人绝不畏惧外地人指责自己偏狭，他们哪里能够理解此中的哲学与美学意味。所以，青萝卜必须是本地出产，带鱼、白菜、韭黄、皮皮虾等等也是本地出产最好，在这一点上，无须科学根据，无须任何道理，而应该是根植于600多年的移民文化对于这块慷慨的育人之地的无尽感恩和眷恋。

　　尝的是讲究与惬意

　　沙窝萝卜的吃法与白萝卜有天渊之别，首先是生吃。我通常取一只萝卜在手里掂一掂，觉得手感沉重，便心生期许。将萝卜洗净，切掉头尾，白色的根部弃之，头部那撮萝卜缨子很珍贵，蘸酱吃比萝卜还受欢迎。调和蘸酱也有讲究，要一份芝麻酱两份甜面酱，调匀后甜咸适口，与沙窝萝卜最是相宜。

　　然后放下萝卜，烧水泡茶，最传统的是泡“香片”，也就是茉莉花茶，像“徽州茶苏州窨”的黄山小叶，或是茶莉大方最好，就算是困窘至极，弄一撮“满天星，随壶净”的高末也不错。玉兰花打底窨制的劣质花茶是绝不会喝的，因为太过丢人，无法面对自己，也对不起那只青萝卜。现如今大家喝茶的口味不同了，红黄白黑绿可以各随己意，但茶是必须要泡的。

　　天津卫有句俗语，说是“萝卜就热茶，气得大夫满街那啥”。这话虽不雅，道理却真，因为青萝卜有健胃消食、止咳化痰、顺气利尿的功效，准确对症冬季外感风寒，食积腹胀，但青萝卜性微凉，配上热茶，便恰到好处了。

　　泡上茶，再去切萝卜，此时萝卜的头尾切口处已经渗出细密的水珠，这也是沙窝萝卜的妙处。萝卜的切法有讲究，一人食可采用“车轮切”，就是从最甜的头部切作车轮状，切一片吃一片。切下来一片萝卜，斟上一杯茶，用小刀将萝卜皮削作环形，放到干净处，然后打开手机，放上一段《剑阁闻铃》《风雨归舟》，或者《打牌论》《田七郎》，这时尊驾便可以“萝卜就热茶”了。

　　丢弃萝卜皮算是暴殄天物，天津人通常会将其切作小丁，有时会配上白菜心，撒一点海盐拌匀，这叫“暴腌”。这种快速腌制的技法简便易行，可以最大程度保持蔬菜的鲜甜滋味和爽脆口感，用来佐餐下酒，妙不可言。况且，沙窝萝卜所含最有价值的“芥子油”，多半都在皮中，滋事体大，不可不知。

　　品的是清气跟团圆

　　有人不理解天津人，吃个便宜青萝卜还弄得这么热闹，忒俗！这种“谬论”实在不值得一驳，在冬季蔬果中，沙窝萝卜就是屈原、杜甫，其美妙与深邃，任何昂贵水果都难以望其项背。吃青萝卜的仪式和心境，绝不是一个简单的雅字可以表达的，唯一可以涵盖其全部意义的，只有“俗”的反义词，叫做“不俗”。

　　当然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人食不如众人食。每到冬季，天津的许多餐馆和茶馆会将青萝卜当作“外敬”，顾客落座，服务员会随着茶水，送上一盘切片的青萝卜。近年来生活日渐富足，有些日本料理店也开始赠送青萝卜，唯独西餐馆还没开窍。

　　饮酒用餐之前，吃两片青萝卜有振豁胃口，通窍理气之功效。只是，对于餐馆的青萝卜不能要求太高，如果是外地的青萝卜，顾客会要一盘五香花生米来，因为那种青萝卜辣，花生米恰可冲解。于是，宾主众人，萝卜就热茶，胃爽面热，清气上升浊气下降，不论什么话题，就全都好商量啦。

　　当然了，从天地人伦之大义上讲，沙窝萝卜最宜合家同食。窗外飘着雪花，室内祖孙三代，醉饱之余切上一盘清爽的沙窝萝卜，父慈子孝，夫妻有爱，儿女绕膝，家无余事，也就不枉改革开放几十年的努力工作，没有浪费天生的才华。

　　以上所言，无非是将沙窝萝卜当作果品食用的点滴心得，至于将其当作蔬菜食用的方法，说起来就很繁琐了。日后得闲，可就此事专门写一本小书，与君分享。

　　（龙一，本名李鹏。代表作有《地球省》等中长篇小说，其中《潜伏》《借枪》《代号》被改编为电视连续剧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