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买酒,是小学时候给爸爸买。我确切地记得,爸和妈吵架了。妈大概是回外婆家了,弟弟和她一起走了。奶奶呢,不晓得去了哪儿。大院子空空荡荡,麻雀在草窠里觅食,阳光停留在每一只麻雀身上。我爸坐在里屋床沿,喊我进去,递给我5块钱,让我去买酒。这是我乐意做的事儿。我颠颠地跑到村口小卖部,站上石头台阶,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朝卖货的老头摊开手掌,手掌里的5块钱纸币被我攥得皱皱巴巴。不待老头发问,我说,要一瓶“白兰地”!老头回转身在灰尘扑扑的货架上翻找,从最底层找到一瓶透明玻璃瓶身的酒,用手擦了擦,递到我手里。
我两手抓住酒瓶,又用汗湿的手掌擦了擦瓶身,转身往家跑。酒瓶在手里晃动,发出轻微的咕嘟咕嘟声。我停下,看看里面翻腾的酒,又接着跑,咕嘟咕嘟的声音让我感到愉悦。忽然,脚下一个趔趄,酒瓶从手中滑落,哐当一声,巨响仿佛回荡在整个村子。
那一刻,酒香四溢。之前我就闻过酒味儿的,只觉得刺鼻,哪里会觉得“香”呢?但就在那个中午,耀眼的太阳光底下,一瓶冒牌的“白兰地”,一瓶廉价的烈酒,意外地袒露出内心的温柔。我呆立着,皱了鼻子,嗅啊嗅,酒香在我周身荡漾。
那时候的天,一定是很高很蓝的;那时候的云,一定是很轻很白的。
但不管天多么高多么蓝,云多么轻多么白,转眼间,我就从对酒香的迷恋里醒悟过来。我,闯下大祸了!一瓶5块钱的酒啊,就这么在我手里“报销”了。酒香再浓,也会消散;酒水再多,也覆水难收了。我低头看着一地的碎玻璃,看着碎玻璃间潮湿的路面,急得哭了。我蹲下身子,在地上拨拉,没法聚拢酒水,也没法聚拢酒香。我只能徒劳地捡起瓶颈,那是摔碎的酒瓶里体积最大的一部分。
就这样,我捏着一截喇叭似的瓶颈,忐忑不安地回家了。
我哭泣着,向爸说了摔碎酒瓶的事儿。爸接过我手里的瓶颈,摸了摸我的头,笑了笑,并没一句责备的话,也没让我再去买一瓶酒。后面的事我已全然忘记了。如今,只有那一地泼洒的酒散发出的浓郁酒香,仍在记忆里久久不散。
后来,我从上大学开始喝酒,越喝越多,甚至被一些朋友认为酒量很大。但我知道,酒量大也好,小也好,并不值得夸耀或歉疚。喝酒,并不需要比赛。
我渐渐喝到了各种各样的酒,其中不乏好酒,比如国内的剑南春、五粮液、茅台、梦之蓝,以及国外的白兰地、伏特加等。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啤酒、黄酒、红酒。这些好酒中,我喝得数量最多的,非古井贡酒莫属。
我的老家施甸,那儿的人喝酒,一向是讲究好不好喝,而非讲究这酒是什么牌子。时至今日,施甸人仍然很少喝瓶装酒,无论高低贵贱,喝的几乎都是散酒。曾经,我爸喝的散酒是两三块钱一斤的,一买就是几十斤。很多年前,我还和他一起到私人酿酒作坊去买过这样的酒。酒买回来,灌在一个大玻璃罐里,玻璃罐搁在堂屋靠墙的桌上,要喝了,就拧开玻璃罐底部的龙头,那酒便如自来水一般,咕咕地流进杯里。大玻璃罐里,照例会泡些枸杞啊红枣啊之类的。记得有一阵子,似乎还泡了扭扭歪歪的一根人参。我开玩笑似的问爸,要不要搞条老长虫(蛇)塞进去?爸摆了摆手。
好多个夜晚,爸会忽然说,想喝杯酒。拿了酒杯,蹲到玻璃罐前,咕嘟咕嘟接满杯,蹲在茶几边,慢慢喝干。没有下酒菜,只有开着的电视。
渐渐的,我每次回到老家,也都会喝酒。不是跟我爸喝,而是跟朋友们喝。虽然到上海15年了,老家仍然有很多朋友。他们若知道我回去了,总是要约着喝上几场酒的。他们到上海来,也会约我喝酒。不过,在上海喝酒和在老家喝酒,是完全不同的。
施甸人热情,好酒。至少我没在任何别的地方见过这样喝酒的。约的下午6点钟吃饭,三四点钟人就到齐了。到了做什么呢?喝酒啊!酒盛在一个白亮的铁盆里,盆里还隔了一层米饭。这层米饭很有讲究,说是这样可以把酒里的毒吸掉。再拿出几个玻璃杯,一把小勺,勺子是用来舀酒的。舀酒多少,得看输赢情况。而决定输赢的则是一副牌。如果只有4个人,那就两两一组,打“幺子分”,哪队输了,两个人碰一碰杯,一起喝。如果人多,那就换一种玩法,比如猜大小、猜红黑,输了就喝。这里面还有很多规则,什么“买酒”“回头”啊。有时候,输的人会接连输,仿佛那儿是个凹地,酒都往那儿流呢。下酒菜呢?只是几碟小菜,牛干巴、拍黄瓜、炸豌豆粉,凉拌土豆条……吃一吃,喝一喝,说笑着,闹成一团。待两三个小时过去,旁边桌上的菜摆好了,服务员说,可以上桌了。这时候,往往还要再玩几轮,饭局组织者才说,上桌了上桌了!然后呢?又是各种名目地敬酒。有一回,外地朋友到我们县,给我打电话,说我到你老家来了。我说喝好吃好啊。后来问他,我们县的菜怎么样?朋友说,我哪里知道哦,还没上桌呢,就给喝倒了。
喝酒的地方呢,往往是在很小的饭店。吃的都是地道施甸菜。有一回,朋友说要找个风雅的地方约我喝酒。我说,哪有什么风雅的地方?朋友说让他想想。过了会儿,再次打来电话,说去石鼓坡吧,到那儿边赏梨花边喝酒。
石鼓坡在施甸城南,相对海拔不过几十米,一个小山包而已。山上多植板栗、玉米等,山顶是施甸电视台的信号塔。那儿竟然还有吃饭的地方!时值暮春,家门口的大片梨园早已“绿叶成荫子满枝”,石鼓坡上还会有梨花么?
带着疑问,我上了来接的车。车开到县城,又开出县城,到了石鼓坡脚下,车子一圈一圈绕上去。坡陡,路窄,虽说不算高,可只要稍微大意,车子也会一头栽到几十米的山下。不多时,总算到了山顶,一片玉米地间,竟然有座小院。进了院门,看到好几株高大的梨树。枝干遒劲婆娑,几乎遮蔽了整座院子,然而却不见梨花。我们抬着头,眯着眼,绕着几株梨树转圈。不知谁先发现的,指一指高处,说那儿不是还有一束么?过一会儿,又有个人指指另一处,说那儿也有嘛!我们就在梨树底下,支开一张四方桌,说话,打牌,喝酒,不时抬头看。散落的几束梨花摇摇曳曳,雪白,纯净,衬托着高渺的蓝得让人发愁的天。而大地上,一切事物都在闪光。
日头渐渐偏西,夕光把梨花的影子揉碎在酒杯里。这时候,我又一次闻到了,酒确实是芬芳馥郁的。
好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又喝了多少美酒。然而,我总也忘不掉这一天。我总想起曹操那句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进而又想起这次喝酒的事儿来了。那样的情境,确乎是足以对酒当歌的。但我们没“歌”,也没有“风乎舞雩,咏而归”,只是喝尽了酒杯里一下午的光阴。
老家的朋友们,不知此时此刻,他们是不是也在喝酒?我只知道,爸肯定没在喝酒。爸是永远喝不到这样的好酒了,因为几年前,他已经戒酒。而我,却还没来得及和他好好喝一场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