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一棵菩提树。
没错,是一棵菩提树。
不是在印度,不是在斯里兰卡,也不是在南方的任何一个地方,而是在中国天山腹部,一条叫老巴伦台的沟谷。
初秋,天山之外的世界热浪依旧灼热,而天山老了,冬季像思乡心切的游子,披风戴雪,提前赶来。即使正午,阳光灿烂,薄羽绒服依然抵挡不住身体的冷。深刻的凉意布满山沟,山沟之上,天空碧蓝,白云纯净,松软,如棉。
天山山脉千沟万壑,纵横捭阖,巴仑台沟只是其中普通的一条。这条沟谷东西长约20公里,向东延伸通向北部的阿拉沟和南部的和静绿洲。两岸的灰褐色山体,危岩夹峙,谷底流水潺潺,植物茂密,像一条绿色巨蟒,气势不凡;从上往下看,河谷树木像挺进的军队,气昂雄赳。生长了几百、上千年的古榆树、野柳,各个挚地撑天,威风八面,像历经百战的老将军廉颇和黄盖。红柳巧笑倩兮,似浣纱的女子在河边蹲成一排,妖娆妩媚。这些山谷中的原住民,约定好了似的,以一种似有似无的浅灰,配合周边的环境,唯独这棵菩提树碧透苍翠,超凡脱俗。它不似白杨心无旁骛,直指蓝天;不似古榆龙钟沧桑,须髯蓬垂;不似沙枣随心所欲,热情似火;也不似柳树依水婀娜,斜影弄姿。它树身缠满了五色经幡,像身披袈裟、安之若泰的一尊坐佛;旁枝侧逸,高低三层,巍巍如六合之塔;繁枝葱郁,张力柔韧,素素如观音千手展臂。
它孤寂地站立在山谷。风来,轻轻摇曳;风止,静静如睡。知天知地,自然生长,不以物喜,不以物悲,不思量,不相忘,大彻大悟,见树如见佛陀。
菩提树喜光、喜高温高湿,不耐霜冻,以肥沃、疏松的微酸性砂壤土为好,属亚热带植物,分布在印度、斯里兰卡等东南亚一带,和天山隔着十万八千里,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巴伦台冬季长达八九个月,沟谷阴冷潮湿,这哪儿是菩提树待的地儿,所有利于菩提树生长的条件,这儿都不具备。可是,菩提树偏偏就这么朝气蓬勃地站着,一站就是一个世纪,怎不叫人匪夷所思。
太玄妙了!你不觉得吗?二千五百多公里的天山,多长的山脉呀,像一条银河,树木多如星辰,谁也数不清,然菩提树却是天山的唯一,唯一的一棵菩提树。
菩提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在菩提树的左边,几十米远的地方,有几间青砖灰瓦房围起的四合院。菩提树曾经的主人、五世生钦活佛(布彦克西)曾经住在这里。
第一次看到生钦活佛的照片,很是诧异。
印象中的佛门中人,该是身披袈裟,手持戒杖,慈眸半开,而这位活佛一身戎装,骑在马背上,雄姿英发。他是旧土尔扈特南路盟的一位王子,西藏甘丹寺四世生钦活佛的转世灵童,7岁起去西藏学习佛法。命运使其遁入空门,本该六根清净,无欲无求,但是这位年轻的活佛却野心勃勃。生钦是梵文“狮子”的意思,狮子是伟大的王者。是暗示的作用,还是青春的热血激情,促使他返回故乡,励精图治。他务牧经商,兴工利农,发展教育,改革宗教,整军尚武,在民国新疆史上,是一位赫赫有名的蒙古族历史人物,当然也是一位后世研究有争议的人物。
这棵菩提树,是他专程从印度请来的。
传说中国的周穆王时期,佛祖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修成正果。“菩提”的意思是觉悟、智慧。佛祖既然是在此树下“成道”,此树便被称为菩提树。在印度,每个佛教寺庙都要求至少种植一棵菩提树。距五世生钦活佛的夏宫不远,是著名的巴仑台黄庙,该庙始建于清乾隆年间,落成于光绪十四年,建成百余年来,一直是新疆藏传佛教黄教四大庙宇之一,现在已成为新疆著名的佛教旅游地。为何这棵从印度请来的菩提树,没在黄庙门前,这是个谜。也有可能,活佛请来的不止一棵菩提树,而唯独这一棵活了下来,毕竟这里的环境残酷恶劣,不比温润的南国。这么分析,这棵菩提树出现在夏宫门前就顺理成章了。
这位叱咤风云的活佛,每日进出他的行宫,望见这棵他亲手栽种的菩提树,恐早忘了“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的提醒。他跳出三界,自以为尘世凡胎皆毗卢,发菩提心,行菩提道,大破大立,自修正果。终因拥兵自重,不听调遣,招来杀身之祸。
假如他安守佛分,不惹尘埃,肉身可得以圆满,活七八十岁没有问题。可惜,人生没有假如。
顺时针绕树三周,见一小截枯枝,折断,拿在手里,竟有异香,淡淡如烟。收起枯枝,离去,心已静。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想起苏轼的这首诗,再次回望。生钦活佛早已驾鹤西去,他居住的小院也已荒废,脱漆的朱门紧闭,曾经的雕梁画栋、端严肃穆遁入寂静衰凉,唯有这棵菩提树,树荫如盖,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矗立在巴伦台山谷,时刻提醒人们,“天道幽远,遥遥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