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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8年10月13日 星期六

翻山越岭送一碗水(现场)

□ 乔 叶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8年10月13日   第 11 版)

  ▲乔叶作品《藏珠记》书影

  “万能的朋友圈”——每当刷微信时看到这句赤裸裸的谀辞,就知道必定有人求助。求助的内容往往五花八门,这次发声的是保加利亚的汉学家,中文名字叫思黛——别误会,是一个络腮胡子的大男人。我的朋友圈里有二三十位汉学家,虽然明知汉学家有着更广泛的所指,但我还是任性地按照个人经验狭隘地把汉学家等同于文学翻译。思黛的求助果然和文学相关,关于电影《黄土地》的几句台词。场景是一家人在黄河边劳作的间隙里歇息吃饭聊天,父亲见天是要旱的迹象,就洒食敬天,祈五谷发芽,早降雨水。公家人在一边笑了。父亲坐下后说:“后生家不懂,这点粮食,爱惜不得。就说这老黄土吧,让你一脚一脚地踩,一犁一犁地翻,换上你行?你不敬它?前年还剩点小米子,吃,吃。”

  思黛的问题是:这里的“爱惜不得”和“换上你行”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爱惜不得,意思是:不能觉得可惜,不能吝啬。换上你行,意思是:你能像这土地一样吗?

  河北作家李浩,理论功底深厚,他不同意我的意见。我觉得爱惜不得的意思是珍贵、珍视。加不得,是方言的表述,意思是“爱惜得不得了”,应当被珍惜的意思。

  我:浩哥,看上下文呀。父亲在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撒食敬天,怕人家以为自己在浪费。这是我的理解。

  思黛站了我的队,说:明白了,我觉得这个解释很合理,很符合上下文的逻辑。我只是没想到“爱惜不得”和父亲洒食有关。“换上你行”我也是这么理解的,正在和另一个译者商量,他觉得不是,所以就找了第三方的意见。谢谢!

  最近遇到问题的是奥地利的翻译家科内莉亚,她正在用德语翻译我的小说《黄金时间》,两封邮件里提了十来个问题。这些问题,怎么说呢,沉浸在母语的日常,乍看起来就会发懵,觉得这怎么能算问题呢?但是,到了译者那里,隔着语言的千山万水,就会成为问题。比如:“家里正儿八经开火的时候”,“尽管没有坐看云起时,好歹也算是行到水穷处”,“能出国镀镀金就行了”,“自己到父母那里连菜都不会给他母亲择一根”,“她得顶着汗臭和头屑迎来送往”……她问:什么意思呢?

  隔着屏幕,我可以想象她在写邮件时认真严肃的表情。后三个问题,我也发了条朋友圈,幽默风趣第一名的徐坤留言,做了极其精彩的“中译中”解读:1,她是银的,到外国金店镀一层金,就不会氧化和生锈;2,她不帮父母择菜,直接叫饿了吗外卖;3,头屑和汗臭有荷尔蒙和胶原蛋白的气息,很青春和风骚,她就省下了喷夏奈尔5号香水的钱……

  笑喷。她成功地塑造了又一个形象。无法想象如果我真这么调皮地回应科内莉亚,这位金发美女会怎样。

  笑完了,还得耐心回邮件。在脑子里先来一遍“翻译”,把浓缩的小说语言转换成最日常的状态,然后再输送过去:正儿八经,是“正经”的一种口语化的说法,意思就是认真。开火呢,是指做饭。为什么开火就能表示做饭?因为做饭需要火呀。没错,做饭也需要水,需要米、面,可从人类发展史来看,火的出现还是最具根本意义的,不是吗?——由一个词联想到人类史,我都有些敬佩自己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呢,是两句唐诗,是说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流水的尽头,无路可走了,就坐下来看天上的云慢慢变化。表面意思是很悠闲,后来被认为是包含有人生哲理,深层意思就是事情的尽头往往会有另外的开端。用在这个小说里的意思就是,虽然没有新的开端,但旧的总算结束了。镀金,是一种比喻,用“在器物表面镀上金色”来表达一种华而不实的虚荣。在很多中国人的心里,出国留学是家里有钱才能做到的事,是比较富有和时尚的装饰行为,可以用来炫耀,但并不实用。至于“她得顶着汗臭和头屑迎来送往”,则是一种简要叙述。更详细的意思应该是:因为需要好几天来忙这件事,她没有时间洗澡,身体会产生汗臭,头皮上的碎屑也会增多,可是她只能让自己这样子去迎接客人和送走客人——突然想到一个外国朋友聊天时问我,中国的电视广告里为什么那么多去头皮屑的?人有头皮屑不是很正常吗?有那么可怕吗?

  这真是无从解释。岂止头皮屑,他们不理解的地方多着呢,比如皮肤白不白,结婚有没有买房子,孩子有没有上辅导班……中国人在意的事,只符合中国国情。

  还有一次,在汉学家会议上和汉学家们聊天,有诗人用典说大漠长河,孤烟落日。中国作家们自然都懂,无需赘言,汉学家们却面面相觑。有人问了出来,诗人出面解答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我们唐诗里最出色的句子之一。至于意思呢,诗人磕巴起来,“意思就是,大漠吧,就是很大的沙漠,孤烟,就是一条烟,很大的沙漠,一条烟,直直的,往天上去……”

  所有的人都乐不可支。可爱的外来者们的探讨和发问总能鲜明地提醒我们,我们习以为常的汉语其实有多么绚丽多姿、意蕴丰饶。每一个古老的汉字背后,都拖着那么悠长的影子。平日里,这影子尽可以拖得曼妙,只去意会,无需言传。如今,硬要将这影子的成分解析后再转达,这简直就是在行不可行之事,这个过程当然障碍多多,困境重重。比如最近,意大利翻译雪莲在翻译我的长篇小说《藏珠记》,在北京见了面就提了两个问,一个是词牌名“定风波”为什么又叫“醉琼枝”,另一个是“鎏金错银”是什么东西。词牌这个还好办,我手忙脚乱地在手机上查了资料,口干舌燥地跟她解释了半天。到了“鎏金错银”,就接近黔驴技穷了,尤其是错这个字,我跟她说,错,有时候是错误的错,有时候意味着特别近的距离,比如,错身,错肩,错车,在这里的意思是一种装饰工艺,应该是由近距离而引申出来的用法……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把错讲错。

  越来越体会到翻译的难度,也越来越深知,语言的河流能把人渡多悠远,就能把墙砌多高厚。所以有苛刻者说,翻译出多少就会流失多少——但是,如果没有这些艰难困苦的过程,就什么也留不下。也因此,虽然从不知道自己的小说会被翻成什么腔调,但我对所有的翻译都怀抱由衷的敬意。翻译,他们肩负的几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近日,收到了来自俄罗斯的样刊《New Youth》2017年选集,里面收的是《良宵》。翻译者阿丽娜·婆罗娃——她的中文名字叫林雅静——在邮件里说我是她最喜欢的中国作家之一,“很可惜,俄罗斯读者到目前为止还不太熟悉这位杰出作家的作品。《良宵》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所以虽然没有人要求,但是我自己翻译了这篇优秀的作品……”我当然知道自己离“杰出”“优秀”很远,但她的温暖却离我很近——在我小说的首页,她体贴地做了一个玫瑰红的小标签,她一定知道我找不到自己小说的位置。确实,满纸的俄文,我一个都不认识。不过,因为她的存在,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这些字母陌生了。

  如果打个比方,翻译者们做的,到底是些什么事?前些日子参加了第二届中欧国际文学节,规定作业是每人说一句感言。我说作家和作品的关系,如同对镜自照。有时候,我们需要换镜互照,或者是一起变镜为窗,抵达一个更丰富更精彩的文学世界。翻译和原作之间,又何尝不是这种关系?每一个翻译,都是做镜子的人,镜子亮不亮,有多亮,变形了多少,更美了,更丑了,镜子里能照到什么?都很有意思。如果有一天,镜子背面镀的那层膜破了,镜子不是也就成了窗户?

  葡萄牙作家贝绍图关于翻译的精彩论述也让我印象深刻,他说,翻译的过程,恰如翻山越岭送一碗水,这一路,千里迢迢,水一定会洒,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天上会下雨,一路上也有河。所以请不要太担心,等到这碗水送到喝水人那里时,碗里的水不会少的,甚至还会多,水里的成分也会更复杂。水虽然不再是原来的水,但复杂的水也有着复杂的营养成分。运气好的话,水还会成为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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