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在民俗中辨认一个地方,而后记下这个区域。这相当于一只恋旧巢的燕子的脾性。
7月,我在湖南长乐作短暂停留,乡人热情,捧出甜酒,而后表演“故事”。此二种恰合了我的喜好。
让人着迷的甜酒
甜酒是酒又不是酒。怎么比喻好呢?应该离酒还有几百里路程吧。是米饭与曲(麦曲)阴阳相作生成的最初物态,是酒之始。江南各地又有米酒、酒酿、醪糟等诸多称呼。米酒和糯米酒指向制作材料,甜酒指向口感,而酒酿指向做法,醪糟则是物状了。“甜酒”之称最勾人了,舌知“甘”,自是美味。
甜酒,古代称之为“醴”。《玉篇》:“醴,甜酒也。一宿孰也。”《说文》:“醴,酒一宿孰也。”在20世纪70年代的考古中,荆州江陵凤凰山8号汉墓出土的竹简第163载:“甘酒一伤。”甘酒就是醴酒。长乐人说,自家的甜酒出于醴而不同于醴,需要两三天才成,味道胜于醴。
“胜”自是有别于他处的。地处江南的长乐,五谷丰登,制作甜酒的原料是一种叫“桂花糯”的稻谷。这个称呼也只有南方的山川草木养育了的人才想得出,物之色香味俱全不说,呼之而出的那种气韵——独属于江南的香软让人着迷。做甜酒的曲采自汨罗徽山上一种植物的曲花籽,而后制作成酒曲。乡人说做曲技艺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
“吃甜酒!吃甜酒!”一碗暖乎乎的甜酒已到眼前。烧热了的甜酒,“桂花糯”粒粒如玉,鸡蛋似鹅黄的嫩柳丝缕析出,洒上几颗枸杞子点色,酒香散出,勾人食欲。乡人又说,乾隆三下江南时,经长乐,品酒后作“酒气腾空,小鸟闻香化凤;糟粕有味,游鱼得味成龙”,并题“长乐甜酒”。一碗小食,一碗乾坤。身后淘米的箩,蒸桂花糯的甑,压甜酒曲的石碾,装酒的坛子,此刻样样分明起来。
收割了庄稼,做好了甜酒,开始祭祀祖先,酬神娱人。做甜酒的人也是扮演故事会的人。甜酒作坊的墙壁上画了几幅乡人扮演故事会的场景——人人微醺态,摇摇摆摆,扭扭捏捏,滑稽可爱,要从墙上走下来。
故事会传习所里看抬阁
鼓声如雷而来,随着大家的脚步往前赶。下市街故事会传习所的庭院里,乡民们已粉墨登场,化身为故事里的人物。
一米高的台基,是“火焰山”,孙悟空右手扛着芭蕉扇,芭蕉扇上凌空立着身着玫红紧身衣的铁扇公主;是“湘水”,枝叶纷披的青竹间,凌空飘举着红衣和黄衣两位“湘妃”;又是“校场”,两位杨门女将着红白紧身服,一人站立持剑,另一个持枪凌空而下,枪剑交锋,打得正酣……人物皆是童男女所扮,十几组典故,凌空定格,浑然天成,奇巧夺人。
此为“抬阁”,也写作“台阁”,吾乡温州也有此俗,内中机巧,我自是心中有数。其主干固定在台基上,而后根据所表现的内容,斜枝逸出,弯曲成形,利用服饰、剑、棒等道具,巧妙地将中心支撑圆钢遮住,而人物的身体靠圆钢做成的支架支撑。孩童体重较轻,不增负荷,而稚子纯洁,自是适合此种源于祭祀的娱乐。巡游时,旧日是四人用肩抬着走,今时都至车上载着走了。
抬阁故事会中也夹杂高跷、老汉驮妻、猪八戒背媳妇、跑马灯、舞龙、舞狮诸多游艺表演,都以“滑稽取笑”。这些《武林旧事》《梦粱录》《都城纪胜》记录的南宋行都临安的旧事,此刻纷呈于长乐,让人恍若置身于南宋临安的勾栏瓦肆,或赛神社火。
台阁是南宋肉傀儡遗风。著名戏剧史家董每戡在《说傀儡》中考证说,肉傀儡是由真人——童男女扮装的。温州在民国初年每年的五月和龙舟竞渡同时还有所谓的“划台阁”,即在大船上搭几层叠架,架上悬挂着或站立着扮装各种故事或戏剧人物的童男女;此外在每年春三月迎神赛会中也有“旱”台阁,即在八仙桌(大方桌)上由童男女扮装故事或戏剧中人物,由多人抬着游行于闹市。傀儡是木偶戏,温邑是南戏故里,现今犹存悬丝傀儡、杖头傀儡、药发傀儡、肉傀儡诸多历史遗风,而水傀儡已绝迹。
董每戡先生是温州人,1958年举家从中山大学康乐园迁往其夫人胡蒂子的家乡长沙,贫病交困中开始长达21年的“长沙诂戏”,病手“推写”200多万字的戏剧文稿,其中《中国戏剧简史》是继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之后的又一次历史性突破与开创性建树,而《琵琶记简说》《西厢记论》《五大名剧论》等著作,开创了中国戏剧史理论体系,这两个命题是董每勘先生对中国戏剧两大里程碑式的贡献。先生不知离长沙不远的长乐亦有与家乡如出一辙的台阁。那时,长乐台阁跟温州台阁的命运一样,作为“四旧”被“破”了。不然,他定会跑过去,看个仔细,又有一篇好文。
非遗传承人让抬阁活起来
有抬阁的长乐,于我也亲近了许多。东瓯与湘楚,风俗一脉相承。《万历温州府志》记:东瓯王“敬鬼,俗化焉,尚巫渎祀”。汉王逸《楚辞章句》曰:“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抬阁,其源头也是上古初民娱神的仪式。
每一项流传至今的民俗背后都存在一个或者几个传承者。他们有个名称——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简称非遗传承人。今年66岁的陈范兴是长乐抬阁的第十八代传人,也是长乐抬阁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他让抬阁重新在长乐的麻石街活了起来。家中100多年前手绘的脸谱书,祖传的锣鼓,旧日化妆用的煤油灯,一个民国的木制台基,此刻以“秘籍”的形式呈现在众人的目光下,旧物里的旧时光因而显得有情有义起来。
眼前走来一个踩高跷的“小花脸”,这个戴歪了乌纱帽的“白鼻子”,在离地4米高的空中肆意地挤眉弄眼,极尽可笑之能事。当神圣的表层随着神的真相被看破而不断脱落,剩下的便是纯粹的诙谐式的欢乐。
在场的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地潜入这条欢乐的河流。如果你尝试逆流而上,当脸上的油彩褪尽,你会看到“葛天氏”的那根“牛尾”——“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阙:一曰‘载民’,二曰‘玄鸟’,三曰‘遂草木’,四曰‘奋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达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总禽兽之极’。”(《吕氏春秋·古乐》)。
在楚地长乐,甜酒和抬阁都是生民之事,代代相传,无尽无休,就以“长乐未央”四个字记下这个南方古镇吧。
(周吉敏,浙江温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出版作品《月之故乡》《民间绝色》《斜阳外》《一生爱好是天然——琦君百年纪念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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