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德喊江（现场）

　　一

　　面对着这么一条粗壮的大江，若是在我们北方，恐怕早就有人喊上了：

　　“哎——你的水真壮啊！”

　　“喂——你的浪真帅呀！”

　　“喔——你太棒啦，大江！”

　　京城虽好，宫阙连艮，广厦栉比，可惜偏偏没有一条可以依恃的大江，就好比一个健美俊帅的小伙，却缺了一条壮实的臂膀。

　　在建德这里，新安江、寿昌江、兰江、富春江四江并流，每条大江都是这么粗壮、宽阔，汹涌奔腾，日夜不息。同时却又是安谧的，江水湜湜，浪花默默涌，春花秋月，莺飞草长，倏忽千年而过，四时岁月不惊。

　　水如此，江如此，皆因人如此。

　　浙江大地上最早的人类活动起源于“建德人”。至今日，“建德人”已经有10万岁了，沐风栉雨，累累历练，凝就了一副深沉隽永的从容。和其他南方人氏一样，把阳刚气深藏在粗壮的心河里，但用那阴柔美的行为方式沉静做事：不爱咋呼大词，摒弃急功近利，有的是穷经皓首，埋头苦干。

　　于是，眼见一条条江河涨起春潮，眼见一尾尾鱼虾跳进篓网，眼见一栋栋小楼站满村庄，眼见一辆辆小车开进家门……活色生香的，连年朝着富裕的道路上，跑，跑，跑！

　　都道江南富庶，自古而然，柳永早有《望海潮》，词曰：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yǎn）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我就疑惑了：人人都说江南好，可是冬天冷得屋子里结冰、手上生冻疮，夏天热得整日蒸桑拿，地块少、人口多，人均分不到一亩三分地，实在不是宜居之地呀！可是，为什么她就能代代年年永居富榜呢？就连残酷的战争都不能消灭她，历史上几次著名的大军南侵，烧杀抢掠，甚至把北宋的两位皇帝都绑走了，然而南宋小朝廷很快又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延续了153年。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或曰：“南方开化早，读书风气浓，人才辈出，且能发挥所长。”

　　——是的，你看南方出了多少状元，多少院士，多少文化名人。

　　或曰：“南方人聪明，脑子灵光，会审时度势，能抓住各种机会。”

　　——是的，你看南方人转型多快啊，浙江杭州马云、广东汕头马化腾、江苏南京董明珠、贵州镇宁（祖籍浙江浦江）任正非……

　　不过，我怎么觉得还不够，还不足以说服我。

　　那么今天，我来到浙江建德，能在这里找到更完美的答案吗？

　　二

　　青山翠翠，江水悠悠。无数只白鹭欢快地张开翅膀，在澄碧的江面上嬉戏追逐。

　　我把目光从它们那雪白的身影上移开，跟随着参观的队伍，缓缓前进。刚一进入巍峨宏伟的机房，就看到9台涡轮发电机组，像飞腾在新安江上的9匹水马，一字排开，扬鬃奋蹄，气势磅礴。

　　咦，怎么只有3匹在奔跑呢？

　　正疑惑间，半空飘来一大片白云，影影绰绰的，上面有一群人正聊得火热。他们就是当年奋战在这里建设新安江水电站的前辈们。

　　甲：“兄弟姐妹们，咱们水电站建成，今年正好60年啦。”

　　乙：“可不，当年咱们栽种的香樟树，都有一抱粗了。”

　　丙：“骄傲啊，新安江水电站，是咱们新中国第一座自行设计、自行施工，多快好省建成的大型水电站。1959年4月9日，敬爱的周恩来总理亲自来视察，给咱们大家伙鼓劲儿，我还和他老人家握手了呢！”

　　甲：“当时周总理看完采砂船和筛分机后，对咱们沙石料的机械化生产，印象特别深刻，问得也格外仔细。因为那时中国太落后了，无论农业还是工业，施工和生产几乎全靠人工，铁锨呀，镐头呀，小推车呀，是咱们的常用工具。当周总理听说咱们用的那些机器都是国字号的，高兴得马上让身边的记者拍照呢。”

　　丙：“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为了新安江水电站的建设，搬走了29多万移民，从全国调来1万多人员投入建设，从1957年4月主体工程正式开工，到1960年4月22日投产发电，仅仅用了3年时间呀！这是全国的大喜事，咱们新安江水电站都上了人民币，还发行了一套4枚的邮票呢。”

　　丁：“哎哟，那我可记得太深刻了，那会儿哪有上下班的概念咯，我们施工队人人都是饿了才吃，困了才睡，睡醒了一摩挲眼睛，起身就去干活。现在我看到当时的照片，万千根脚手架，万千朵电焊火花，万千张四脖子汗流的脸，到了晚上再加上万千闪亮的灯盏……真还从心里往外激动呢！”

　　……

　　江河不废万古流。一条条宽阔粗壮的大河大江，是由一滴滴水珠、一朵朵涟漪相携相挈、汇聚而成，穿山越岭，奔腾不息……新安江乃富春江、钱塘江上游，时而浤浤，时而汩汩，时而蹀躞，时而飞腾，一股劲儿汇入长江，汇入东海，汇入年年代代，汇入明日复明日的永恒！

　　三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以前熟读孟浩然的这首《宿建德江》，除了觉得诗美之外，没什么其他感觉。现在不同了，有了一种切身的亲切，就好像建德与我签订了一份秘密协议，我成了她的一滴水珠，她也成了我的一段生命历程。

　　建德有三个名字。正名“建德”，是行政区域和地图上的名字，从公元225年置县，至今已有1793年的历史。别名一曰“严州”，记载着历史上的一段段更替。最早于唐代置严州府，以后历经宋、元、明、清，忽而名“严州府”，忽而名“建德府”，以至于今天在建德市下辖的梅城，仍有一座修葺一新的“严州府”城门楼。第二个别名叫“新安江”，这是1960年以后的新名字，因新安江水电站而为全中国乃至全世界所知晓。

　　建德也有三个样貌。“现实版”的建德，站在新安江水电站的肩头，操着由当年四面八方而来的建设者们的口音，继续着大干快走的长征。60年春种秋收，60年挥汗如雨，逐渐从一个70多户的山野小渔村，发展成7万多人口的水电城，更成长为今日45万人口的不夜城。“水中版”的建德，山清水秀，在静悄悄的黎明，镜子一样把现实版的建德映在水面上，似乎比真实的建德更生动，更美丽。还有一个“天上版”的建德，在迷离的江上白雾之间，在热烈的云蒸霞蔚之间，穿梭游弋，随心所欲，织就了《富春山居图》般的一幅幅山水画，是人人神往的仙境。

　　然而这座因水电站而矗立起来的城市，近年来由于中国产业转型升级，遭遇到大时代的变革难题。随着葛洲坝水电站、汉江丹江口水电站、沅江五强溪水电站、三峡水电站等一大批水电站的陆续建起，长江流域的电力产量大幅增长，供给着全国大半的用电量，这就是在非用电高峰时段，新安江只需驱动3匹水马的原因……

　　天苍苍，水茫茫，风吹浪低见脊梁。

　　横山铁合金厂的工人们，不躁、不叫、不等、不靠，拿出当年建设水电站的勇毅，在寿昌古镇搞起一个航空小镇，集飞机组装制造、维修、培训、航空旅游、餐饮及航空体育赛事为一体，目标是“要成为国内功能最为完善的通用机场”。农民们忙时回家饲鸡鸭、养鱼虾、植荷花、种菱角、开农家乐……闲时外出打工，总之是一年到头手脚不识闲。

　　四

　　告别建德的那天，我起了个大早，独自来到江边，想做一件事。

　　晨曦初现，不是北方那种彤云爆发式的炫丽，而是一朵硕大无朋的白牡丹，慢慢地绽放。像是与它相应和，江面上升起了大团白雾，雪一般，梦一般，仙境一般，与白牡丹的大花瓣相浸润、相勾连，皴染在一处，合而为一，缥缈荡漾。一忽儿，山隐去了，树隐去了，人隐去了。又一忽儿，婀娜绰约的白雾又张开仙臂，将碧绿的山、水灵的树和牡丹园里翩跹的人们，半推半送地捧了出来——啊，这便是传说中的建德美景“白沙奇雾”。

　　于是，我放纵自己，大声喊起来：

　　“噢——噢——，我——崇——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