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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8年07月11日 星期三

散文是在人间的写作(评谈散文·真实与虚构)

谢有顺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8年07月11日   第 07 版)

  有些散文作者,只要一写历史题材,就端着一个架势,用史料把文章搞得密不透风,以为这就是文化关怀;还有些散文作者,花一两年时间写一篇文章,精雕细琢,恨不得字字珠玑,但散文里寄寓了太多的东西,修辞反而显得做作

     

  散文在中国,先前虽为文学文体的源泉之一,但发展到今天,它在文体上的优势已经不存在了。散文无类,散文也无界。这种没有边际的自由,一方面为散文的发展提供了极大的空间,另一方面也把散文推向了尴尬的境地——它似乎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准确定位了。

  散文看起来可以包容各种体裁,其实已成次要的文类。就着文体革命而言,散文是这几十年来所有文类中变化最少的。小说、诗歌和戏剧,这几十年来都发生了巨大的文体变革,惟独散文,总是生活在回望之中——现代散文的成就成了散文界无法逾越的艺术高峰,散文一切的创造空间,在20世纪似乎都被鲁迅、周作人、朱自清、林语堂等人穷尽了。当代散文还能做什么?当代散文如何获得自己独立的文体意义?

  很长一段时间来,散文所依赖的话语制度,几乎没有变化过,这对小说或诗歌写作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小说、诗歌界的变革热潮风起云涌,散文的经典写法好像一直无大的改变。以现当代文学的比较为例,经过这40年的文学探索,当代小说界也许还没有产生像鲁迅、沈从文这样的大家,但就文体、结构、形式、视角等叙事艺术而言,却要比现代小说丰富得多;比起现代诗歌,当代诗歌的变革和成就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当代散文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要落后于现代散文的成就。

  散文面临着艺术上的停顿,是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梁锡华在《多角镜下的散文》一文中所说的散文踏入21世纪中期以后“会衰退,甚至会消亡”,看来并非危言耸听。据梁锡华考证,自20世纪40年代之后,西方散文已日呈衰落之势,“即使驰誉世界数百年的英国散文,也难逃此劫”。梁锡华对散文总体趋势的判断有一定道理,毕竟,艺术上的停顿,总是一种文体衰败的先声。

  20世纪90年代以来散文外在的繁荣,不经意地为不少人制造了散文日益兴盛的幻觉。这种散文热留存下来的有价值的探索,其实并不多。朱光潜说,散文可分为三等,“最上乘的是自言自语,其次是向一个人说话,再其次是向许多人说话。”(《论小品文》)而张爱玲却说,散文是读者的邻居。这些,说的都是散文应面对个人,应把姿态放得很低,否则,散文可能就失去了它本该有的话语品质。而现在,一讲到散文的变革,就把题材越写越大,字数越写越长。有些散文作者,只要一写历史题材,就端着一个架势,用史料把文章搞得密不透风,以为这就是文化关怀;还有些散文作者,花一两年时间写一篇文章,精雕细琢,恨不得字字珠玑,但散文里寄寓了太多的东西,修辞反而显得做作。

  在专业写作越来越多的散文界,那些为变革而变革的做作的散文探索,看似热闹,其实早已远离了散文的本心,所谓的散文热,并未对散文这一文类的发展贡献多少新的经验。

  我对散文的阅读,开始转向那些非专业的、有平常心的文字。散文最大的敌人就是虚伪和作态。没有了自然、真心、散漫和张弛有度的话语风度,散文的神髓便已不在。而一旦把散文变成一种专业写作,以我看来,就多半难逃这样的悲剧境地了。

  散文的无规范,用李素伯在《小品文研究》一书的话说,是比小说和诗歌更为“近人情”,更反对制作,它崇尚自然,向往兴之所至,本质上说,它是业余的文学。我不看好那些专以写作散文为业的人,许多时候,把散文当作一种专业写作,反而会失了散文的风采。

  当代有成就的散文家,绝大多数都不是专业意义上的,反而是客串和业余的身份,使他们写出了令人难忘的散文篇章。比如,汪曾祺、王小波、贾平凹、史铁生、韩少功、张承志、阿来、铁凝、余秋雨、南帆、李敬泽、于坚、钟鸣等人,他们的文学身份更多是小说家、诗人、理论家,而不是专业意义上的散文家。这仅仅是出于偶然吗?或许,它不过进一步证实了我的设想:如何使散文更好地成为“业余的文学”,才是散文的正大一途。

  确实,许多时候,最好的散文都是“业余”的,“无用”的,它仅仅是为了呈现作者的一片闲心、一种思想的情趣而已。梁实秋在《论散文》里说:“散文是没有一定的格式的,是最自由的,同时也是最不容易处置,因为一个人的人格思想,在散文里绝无隐饰的可能,提起笔便把作者的整个性格纤毫毕现地表现出来。”(《论散文》)这种自由感、平常心、近人情、非专业、闲笔和闲心、显现一个人的性格等散文写作当有的品质,专业散文家笔下未必有,反而在那些正统散文界难以归类的作家笔下,我们可以读到更多。

  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之后,散文写作群体日益扩大,散文的非专业化写作已成主流,它越来越成为一种说话方式,一种个人观察世界、理解生命的视角。散文所承担的,更多是对自我世界的塑造,它当然不能像小说家那样,以虚构为核心,相反,它需要向我们出示更多的真实和确信。也就是说,只有当我们在伦理上确认了一个散文家所说的和他的内心有着某种一致性,我们才能开始一种有信任感的阅读——这样的阅读,仿佛是为了证实一个在俗世里活跃的心灵有着怎样的趣味、行动、困惑、理想和未来。

  从本质上说,散文是在人间的写作,它是自由、业余、非专业化的。但它可以清晰地照见写作者本人,所以,它的现状如何,作家的现状就如何。它如果陈旧,说明作家的观念陈旧;它如果持续在变革,说明作家还有艺术冒险的勇气。而它作为一种文类的希望,恰恰是在专业的散文界之外,这点尤其值得深思。

  (作者为中山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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