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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8年07月02日 星期一

跳板上的故乡名人(行天下)

严啸建(英 国)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8年07月02日   第 12 版)

  严啸建
  郭红松绘

  位于安徽省繁昌县、铜陵市、南陵县交界处的马仁奇景区
  来自网络

  史沫特莱雕像
  来自网络

  故乡很小,心中很大。因为那是每个人的生之土壤,育之摇篮。

  旅居海外数十年,我走过了世界的一些城市与乡村、大洋与江河;但记忆的储存里最厚重的沉淀,仍还是故乡的那些山水与人情。初夏的一个与寻常无异的暮晚,却不曾想在伦敦,忽如其来一只无形的手,又再次拨动了我心灵深处这根最敏觉的弦。

  相逢久仰的故人

  5月的周末,一位久未谋面的老朋友刚搬了家,邀我去新舍一聚。我无意间在他家的书架上,竟觅见了这位友人的父辈所留下的一本旧书——美国作家艾格尼斯·史沫特莱所著的《BATTLE HYMN OF CHINA》(《中国战歌》)。

  这书早在40年前我在故乡皖南就见过,当时因不识英文也无法窥其堂奥。今在伦敦再见原版,那份心情如同相逢一位久仰的故人。更让我内心载浮载沉的是,这天恰恰是史沫特莱的忌日。68年前的5月6日,也是在伦敦,史沫特莱因胃切除手术引发并发症而不幸辞世。

  那年,她只有58岁。后生看前世,50是短,100也是短,但生命价值并不是用年龄去丈量的。史沫特莱在中国生活了12年,那是她一生中的黄金岁月。其中她有一年多的时间,是在我的故乡皖南度过的。我之所以对她有着特别的记忆,是因为在我出生、成长、求学以及工作过的每一处,几乎都能寻觅到她的足迹和身影。

  再读史沫特莱写于80年前的著述,文字仍是那么辛辣,犀利,真实而又传神。她在书中对皖南经历有着诸多着墨,今日重温仍还是那么鲜活。摊开泛黄书页,就像铺展一幅乡土风俗画卷。尤其看到“穿越扬子江”一文中数番写到的繁昌荻港,我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那个梅雨小镇,还有垂髫稚子年代的无尽遐想。

  跳板上的风雨

  抗战报章曾将我的故乡说成是“扬子江的跳板”。其实,故乡人从来不是这么叫的。在长江中下游流域,繁昌一直被称之长江门户、江南跳板。

  这条跳板上,有过数不清的大家名士,李白、王维等都留下了浪漫的诗篇;也有过数不清的战争,从而才催育出像史沫特莱《穿越扬子江》这样“一路被追杀,一路有诗酒”的豪迈篇章。

  这条跳板上,游击区、国统区、日伪占领区,敌我交据,环境险恶。为了史沫特莱能安全前往重庆,新四军几个月前就开始精心准备。游击队员一百多人沿途蹲守,一路布下眼线。

  史沫特莱是幸运的。可她万万没有料到,仅仅一年之隔,震惊中外、惨绝人寰的“皖南事变”爆发。新四军七千余人大部战死,小众被俘。侥幸突围的千余官兵,有过半人数也是从史沫特莱曾走过的这块跳板,潜渡去了江北,为新四军重建留下了血脉。

  1983年,我身为一名年轻记者,跟随一个老区慰问团在皖南跑了十余天,经过了荻港、新港、芦南。团里有位已退役的老军长,他指着烟波浩淼、风大浪急的水面说,史沫特莱当年就是从这里渡江去了对岸的白茆州。

  同样在故乡的这块跳板上,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8年后打过长江,冲上滩涂的第一舟就是在这段江面登陆。解放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而国民党溃不成军,气数殆尽。

  躲不开她的目光

  我对史沫特莱有初步印象的时候,刚上初中。那年,我跟随父母来到泾县水东镇连虹舒村,毗连万村桃花潭。桃花潭两岸稍为长点年纪的人,还都见过她。叶挺军长曾陪同周恩来、史沫特莱等人,多次乘坐乌篷小船或竹筏出现在青弋江江面上。周恩来在皖南的很多照片,都是史沫特莱在那段时间拍摄的。

  我第一次真正看到史沫特莱的照片,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那时我被单位临时抽调加入扶贫工作队,派驻革命老区云岭有半年之久。工作队的驻地就是罗里村新四军军部旧址所在地。

  军部的建筑,是一个带有典型明清建筑风格的大户老宅,两厢都有好几十套房。据老馆长介绍说,这每一间屋子住过的人都是一本书。他指着靠花圃的一个很简陋的边侧厝房告诉我们,史沫特莱刚来云岭的时候,叶挺和项英特地腾出了这间房给她。

  老宅墙上有很多珍贵的照片,每次穿过长廊,我这位小记者都不由自主地对这些大记者黙默行上注目礼。有一次晚上停电,我去老馆长住处借玻璃罩煤油灯,正巧过道里的穿堂风拂过,忽明忽暗的灯火映照着墙上的史沫特莱,她那幽邃的眼睛也在看着我。次日白天我还特地去端详了一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躲不开她的目光。

  生命的跳板

  史沫特莱和埃德加·斯诺、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并称为“中国的3S”,她的《伟大的道路》和斯诺的《西行漫记》,是抗战时期在西方颇为轰动的著作。在中国家喻户晓的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柯棣华,也正是在史沫特莱的感召下来到中国抗日的最前线。

  1949年史沫特莱迁居伦敦,但她梦里都向往着中国,“很多时候我都忘记了自已不是中国人”。临终时,她对友人嘱托后事,期盼能将自己的骨灰捎去中国安葬。中国人是讲感情的。1950年中英两国一建交,中国政府立即派人将她移柩北京,并选择在次年的5月6日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仪式,朱德题写了碑铭。

  史沫特莱活出了她的生命意义,也活出了少人能及的辉煌。她是为信仰而活,人生对她来说就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她的很多著作也都是在漂泊的旅途中完成的。假若说,故乡是人生的跳板,这世界何尝不又是所有生命的跳板。史沫特莱用毕生揭示了人生的真谛:倘若实现了自己血肉灵魂的某些期许,那就是不枉一生。

  从这一点而言,她做到了。

  故乡的跳板功能早己不再彰显,长江上更是架起了现代化大桥。但我的故乡仍然游人如织。史沫特莱所走过的地方,从泾县云岭、章家渡、桃花潭小河口,到繁昌的中分村、荻港、红花山,还有马仁人字洞、峨溪河畔的繁昌窑,很多都己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或是国家著名风景区。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在这儿流连忘返。很多兴趣盎然的年轻男女,还要爬到红花山麓的高空桥上,拍张照留下自己青春的倩影。他们一路有歌声,一路有欢笑,不用再像史沫特莱那般在艰困险恶的环境下跋涉,甚而要赔上生命的代价去穿越扬子江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严啸建,旅英作家,安徽繁昌人,著有《英伦汉学家》《苦旅》《小城三作家》《风灯》等作品,曾获马来西亚第三届世界华文小说“花踪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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