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报载,开国少将,原铁道兵副政委王贵德将军于2017年4月7日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103岁。这个消息让我深感悲伤。原因有二,一是感慨打江山的一代英杰又少一人,光荣与梦想的历史神圣而辉煌,近代中国的独立解放是建立在这一代人的奉献牺牲之上,共和国不能忘记。另一个原因是我本人与王贵德叔叔当年的一段往来,他在我人生道路上曾发生重要影响,如果我是树叶,他像树根一样牵系着我的心。
从父辈处得知,王叔叔是福建人,十几岁加入红军,参加过赣南根据地的反围剿斗争和残酷的湘江战役,并历经长征。那是中国共产党最艰难的时期,特别是湘江战役,是红军伤亡减员最大的一场战役,还有长征。凡经过这些生死考验的红军指战员都是中国革命最可靠的中坚力量,他们的价值不仅在当年的战斗中显示出来,在以后漫长的革命建设过程中一再得到证明,他们当之无愧是中国的脊梁。
我的父亲陈荣在抗战时期与王叔叔在冀南根据地结识,开始他们的生死之交。当时敌后根据地的基本状况是,延安过来的红军在人数和装备上比较有限,队伍构成主要来自当地党组织建立的地方武装。比如八路军129师386旅,除主要领导和骨干外,人员大多来自拥有7000多条枪的河北民军第二路军。我父亲是二路军负责人之一,王叔叔是延安来的红军,他们是在386旅的组建中相遇的,王叔叔时任386旅771团政委。不久之后,386旅转入太行山根据地。父亲则留在敌后,参加冀南军区一分区的组建,并参加“百团大战”,带领敌后军民进行艰苦斗争,巩固发展敌后根据地。
“百团大战”后,受创日军把八路军作为主要敌方,开始向太行、冀南抗日根据地进行反复持续的疯狂扫荡,使用兵力之多、时间之长都是空前的。1943年5月26日,日伪军在冈村宁次亲自指挥下,对冀南根据地进行围剿,将冀南军区一分区机关包围在魏县一个村子里。当时十几名领导干部和百余战士及上千百姓献出宝贵生命。作为一分区副政委的父亲,在身负枪伤的情况下,与王叔叔一道带领部队拼死突围杀出一条血路,保护了部队的有生力量。“5·26”突围后,父亲与王叔叔继续并肩作战,重建一分区,带领广大军民继承先烈遗志,将抗战大业推向前进。关于这段艰难的历史及人员构成,位于山西武乡县的八路军军史馆有较详尽的记载。
抗战后父亲由部队转入地方,出任邯郸市第一任市委书记兼警备区政委。王叔叔则继续留在部队,出任华北野战军第13纵队38旅政治委员等职。
新中国成立后王叔叔被授予开国少将军衔,后出任铁道兵副政委。当时父亲也想过重返部队任职。中央考虑到他曾是石家庄法文学校的学生,参加过石家庄“一二九爱国运动”的领导工作,又有城市管理经验,希望他还是留在地方。选择之一是到天津任天津市失业救济委员会主任兼劳动局局长。那时的天津市委书记黄敬是父亲在冀南时期的老领导,于是便选择去了天津。
不久后黄敬调回中央,我父亲的政治生涯则开始遭遇重大挫折。他被一贬再贬,一度贬至郊区的农场当厂长。“文革”时又被关押,完全失去自由。
我与王叔叔的往来正发生在我家最艰难的这段时期。有不少人对我们表示同情,甚至伸出援手,王叔叔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位,让我受伤的少年心灵尝到人间温暖。
1970年我15岁时,我整天不着家的生活方式,给我继母带来很大压力,她向父亲提议让我去当兵。
父亲给他过去的老战友们写信,没有答复。父亲便想到了王叔叔,那封信是写给王叔叔和孟文阿姨两人的,孟文阿姨是王叔叔的夫人,也是河北老乡。信里没提当兵的事,只说我把孩子送到你那里,详情由他转告。我记得父亲也没有确切地址,他在牛皮纸信封上这样写道:北京,铁道兵司令部,王贵德副政委收。
没想到的是,信发出后像回声一样,不到一周就收到王叔叔的复信。他的信同样简单,让孩子尽快来京,到我这里。署名也是两人:王贵德和孟文。那是1970年12月中旬,我拿着信读了又读,生怕落下一字。于是我的心开始暖和起来,体尝到久违的被关爱的感觉,甚至看到生活的未来。
父亲原准备让我自己坐火车进京去找王叔叔孟阿姨,就在起行之际,他不知打哪儿借到一部华沙牌轿车,说还是不放心,要亲自把我送到北京王叔叔家。
我记得孟文阿姨亲自到大门口接我们进去,她的口音跟我父亲的很接近。而王叔叔在家门口等我们,他身着带领章的棉军装,没戴帽子。他说话声音不高,话也不多,始终微笑着。当天晚上我们在王叔叔家吃晚饭,大家围着桌子边吃边聊。聊着聊着我父亲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起身将我推到王叔叔孟阿姨面前说,这个孩子就留在你这儿了,我得赶紧回去,我是偷跑出来的。我父亲出门时我仍坐在沙发上没动,当时并未明确意识到那一刻我正向过去和家庭告别,开始面对真实的社会和坚硬的生活,为自己的生命承担责任,建立尊严。我听到华沙牌轿车在启动,突然朝外跑去,车已经开走了。王叔叔微笑着对我说,你爸爸已经走了,你就在这儿,不要怕。
第二天我才发现,王叔叔和孟文阿姨已把入伍登记表准备好了,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只是孟文阿姨的态度有些迟疑。我坐着吧,因为人小陷进沙发里,她就说,这孩子才这点儿大。我站着吧,她又说,这孩子才桌子高。她甚至问我,胖子,到了部队你跑不跑回来?我说肯定不跑回来。终于填表了,孟文阿姨又问我大名叫啥,不能填胖子吧?胖子的小名是父亲起的,正式学名是我妈起的。她那时喜欢看外国电影。当年法国影星劳拉菲利普主演的《郁金香方方》正在热映中,我妈便给我起了“陈方方”的大号,没想到孟文阿姨死活不答应用方方的名字填表。她说这名咋当兵,像个女孩儿,这名不够劲儿。我心里着急便说,阿姨您给起个名吧。孟文阿姨是个爽快人,她说,志愿当兵嘛,就叫志军咋样?好啊,我就叫陈志军!
从那刻起我以陈志军的名义步入人生。
没想到天随人愿,当天傍晚就有送兵的车。我记得是兵部军务处王处长来电话,说一会有车去房山铁四师新兵营,首长的孩子要不要一起去?王叔叔的表情有些意外,手举电话望着我。我神情焦急,急不可待。于是他说那好吧。没多一会儿,一辆苏制嘎斯吉普车停在门前。我已穿好大衣,提着小包等待着。王叔叔和孟文阿姨送我出来,我见到了王处长,一位平静和蔼的中年军人。他把一个档案袋交到我手上说,不要打开,到了把它交给人家就行。我看到档案袋上竖排写着“陈志军”3个字,非常工整,虽然这只是个空袋子,像我刚刚启动的青春一片空白,但我依然感到它的份量,无形而庄重。我进车时孟阿姨特意嘱咐,胖子,到了给你王叔叔写信啊,也给你爸写信啊。我爬上车,手里的档案袋紧紧攥着。车渐渐开出兵部大门,向满天落日余晖冲了过去。晚霞正在降临,星光已经闪耀,那个美丽黄昏我终身难忘。
后来我与王贵德叔叔和孟文阿姨一直通信,至今我还保留着王叔叔当年写到新兵营的信,鼓励我要吃得起苦,坚持就是胜利。五年部队生涯我始终在基层连队,打过山洞,排过哑炮,喂过猪,也种过菜,还参加了著名的1975年8月河南水灾京广线大抢险,历经许多惊心动魄的生死考验,从没掉链子。曾经的顽皮少年成为一名杠杠的铁道兵战士,离不开王叔叔对我的鼓励和信任,这种鼓励和信任始终伴随着我。虽然我后来浪迹天涯落户纽约,与王叔叔失去了联系,当年那段特殊历史条件下的成长经历,已凝结成无形的精神元素,像种子埋进我的躯体,在岁月的流动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从未远去。王叔叔的仙逝,让我深感自己是一片树叶,重温对根的怀念,在回忆往事的同时体尝初心,品味坎坷丰富的生命历程,深感青春的魔力。有什么样的青春就有什么样的成长,就有什么样的人生份量。
王贵德叔叔,我深深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