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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8年03月31日 星期六

坝上(在场)

林那北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8年03月31日   第 11 版)

  从字面上理解,坝是由土堆成的。许多年前,对生活还一无所知时,所在的那个县城卧在闽江之侧,江与县城之间就巨蛇般横着一条漫无边际的堤坝。洪水来了,洪水退了,每一年春夏的日子,沿岸每个人的生存质量都必须仰仗坝的结实与否。有一年清明节中午,家人正备些菜肴围坐在一起,还没来得及提起筷子,外面高音喇叭就传来决堤的喊叫,不敢怠慢,被大人拎起就走。在高处借宿几日,待回转,桌子已大挪移。是水,是从垮掉的堤坝口涌进县城的水,它对桌上的饭菜没有任何兴趣,为了显示自己的威力,只是逗乐似的把桌面托起,然后荡来荡去几个日夜,水退了,桌面降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上面的饭菜依旧摆放原处,丝毫无损,每只碗上却都多出白花花的一层,那是潮湿之下肆意疯长的霉菌。

  上中学时,汛期到来前常整个年级被拉到某个临江的工地上,那就是我们最欢愉的节日。单薄的肩膀压上扁担,两头晃来晃去挂着箥箕,放眼望去,到处飘荡的红旗和穿梭的人群,这是在结结实实地筑坝啊。其实出不了多少力,但参与的意义远远超越了实际效果。嘻嘻哈哈,眉飞色舞,重回教室后,可能就因此衍生出一篇题为“最有意义的一天”的作文。写得肯定很无趣,和那时所有的作文一样,都习惯性地以很多夸张空洞的词语,制造出一个虚假造作的意境,但在我心底,它的意义又那么不容置疑地真实确凿存在着。无论多少年后回望,清明节时慌张逃窜以及回家桌面上那一层白花花的霉菌就重现了,恶心感总刹时就洪水般汹涌而来。

  仔细回想,那时可曾因此动过当大禹做精卫的念头?很惭愧,没有。进福州城生活后,水的好和不好都一天天淡漠了,坝也退到远处,仿佛事不关己,仿佛可有可无,直到去年秋天突然站到三峡大坝上,猛一恍惚,百感丛生。

  是个阴天,一场将下未下的雨都蓄在头顶,云注足了水分,沉甸甸地压得极低,随时要劈头盖脑俯冲下来似的。坝在这样的背景中兀立,像一张发黄的黑白老照片。和几个作家一起走近它,先是站在坝的下方仰望,继而走进大坝腹部的左岸平台和中控室,再上到坝顶,整个过程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这期间我一再想起那年的清明节和一次次挑土筑坝的日子。眼前的一切与沉到记忆深处的往昔怎么也无法衔接到一起,此坝彼坝间,已经隔着几十年浩荡的光阴。

  2008年开始试验性蓄水以来,三峡工程发电已超过1万亿千瓦时;累计向下游补水1990亿立方米;共拦蓄5万立方米以上的洪峰8次,拦蓄洪水1203亿立方米,相当于五个洞庭湖的水量,其中2010和2012年入库最大洪峰流量分别为每秒70000立方米和每秒71200立方米,两岸安然无恙……这是三峡公司有关人员给出的一组数据,他们给的另一个数据则是1998年的,那年最大的洪峰不过每秒63300立方米,却洪水滔天,无数军民卷入其中。

  站在181米高、22米多宽的坝顶,天地顿时浩渺,人微小得宛若一片柳叶。走得犹犹豫豫,迈出的每一步都下意识地揪紧了脚趾头——怕一阵风过,会轻而易举被刮起,坠入水中。从坝顶往下俯看,左侧从山体岩石深槽中开挖出来的船闸,正有一艘巨轮缓缓上升。水能载舟这不新鲜,却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一个舟被水载着一级一级地往上顶起。“闸室”,这个名词也是第一次听到,它们每一个长280米、宽34米、深5米,其体积相当于22个奥运标准的泳池,一共5个,如同5个台梯,从下游来的船进入一个闸室,关上那扇重达900多吨的巨型人字密封门,然后放水,把船托高,再关门再放水,直至托举到落差113米高的水位之上,而从上游驶来的船则相反。

  我不知自己是否已经把这个过程叙述明白了,其实站在现场听工程技术人员讲解时,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其中的奥妙。技术人员还用了几个带感叹号的句子,强调了这个闸的世界之最:规模最大、级数最多,而船闸边坡开挖170米和薄衬砌结构达70米,都是世界最高。

  可是如果没有坝,船在敞开的江面的来往不是更方便吗?一条坝明明给船制造了麻烦。这是我的疑问。技术人员说未必啊,大坝建起后,重庆以下600多公里的川江水深大大提高,船舶吨位从一千吨级直接提高到五千吨级,通航能力极大提升,船舶平均能耗却仅为原来的1/3。而这个坝的建起,已连续发电达1万亿千瓦时,电能输往华中、华东、华南和西南地区,惠及江浙、上海等八省二市。

  人类赖水火生存,却又一直在水火淫威下仓皇、狼狈、丢盔弃甲,每每只能无奈地悲叹它们的无情。

  很巧,那天恰好是11月11日。站在机房里看到墙面上星光般不断闪动的控制灯时,突然恶作剧地胡想:要是猛地把发电机组关掉,何以维系“双十一”的全民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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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杨 鸥 邮箱:huawenzuopin@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