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杀猪菜（食话）

　　福建汀洲古城里有条店头街，小姑娘梳着两只小髻，提着竹篮略微吃力地走在鹅卵石路上，木屐踩出清脆的“达达”声，小脸上透着红润和细密的汗珠。街上很热闹，迎新春的年味在刚刚张贴的对联里变得火红，各种手工作坊店铺林立，小姑娘每走几步就低头看看竹篮中装着“杀猪菜”的盆子是否安好，汤有没有溢出。油亮的竹篮中热汤散发出的香味让路人侧目，不断有认识的人招呼：“去送杀猪菜啊？”小姑娘使劲地挺起身子大声应道：“是，有空去家里吃啊”，更小心翼翼地护着竹篮。走到一户人家门口，脆生生地喊：“叔婆叔婆，在不在家？家里杀猪了，妈妈让我给你送猪肉粉干！”木门“咦咦呀呀”地打开，里面挤出多张脸孔，在家的都迎出来，接盆子的接盆子，招呼的招呼：“美莲啊，家里杀猪了？哟，怎么拿这么多啊，自己吃了没有呢，进来一起吃？”小姑娘羞涩地笑着谢绝挽留，提起竹篮又往下一家走去。叔婆家年龄相仿的孩子追出来，帮着美莲提篮子有说有笑地同行，把所有的杀猪菜趁热送完。

　　过年了，养着猪的人家从凌晨开始忙碌，请人杀猪。最亲近的邻居朋友会到杀猪人家中去帮忙，屋里屋外都是人，男人们负责砍肉剁骨，女人们负责厨房柴火，几百斤的猪杀了全家要划算着吃上小半年。每个部位的肉或骨头用于做什么都会提前细细琢磨好，腌、炸、腊、卤……一番忙乱后，赶在午饭前要给邻居、长辈们挨家挨户送上热气腾腾的杀猪菜，可以是猪肉粉干可以是汆猪肉也可以是炸猪皮。分到杀猪菜的人家自然是欢喜的，或留给老人或分给孩子。大半天忙碌下来到日落时，自然要大餐一顿以飧众人。

　　将新鲜的猪肉切片，以肉汤为底加碎粉干煮开，香菇冬笋切成长丝搅入，起锅时略添上些地瓜粉。稀稀糊糊的汤中，粉干是白的猪肉是粉的，再缀着丝丝金黄的笋乌黑的菇，色彩对比强烈，不饿的人看着也能食欲馋虫齐来，更不必说还有香味诱人。孩子们眼巴巴地等着将肉仔细剔除干净后的肉边嫩骨，捧着骨头就奔着街角“石臼”而去，男孩们争先恐后轮流上阵轮锤，女孩们嘻笑打闹帮忙翻动骨头，将骨头捣成浆后装起，七八个孩子前呼后拥护送回家。大人将骨浆拌上地瓜粉、盐，揉成指头大小，炸出黄澄澄的“骨头丸子”。孩子们盯着油锅等候，才起锅就抢光也不怕烫，剩下的用陶罐存储起来，藏在粮仓里给孩子们当零食。眼尖的孩子偷偷记下陶罐的位置，趁大人不注意悄悄抓一把放在口袋，犹如中奖般开心，躲到屋外与要好的小伙伴分吃。

　　男人们将猪肺、小肠、窝心油等“猪八宝”炖汤，忙碌一天后汤浓肉糜，就着温米酒三五杯下肚，猜拳声就吼起来，几乎能把青瓦屋顶掀开。女人们做完腊肉香肠，把猪头肉卤好，也三三两两地各自寻伴小饮谈天，恨不能将家中从老到小、房前屋后都探讨一遍。直到月上柳梢方醺醉相携回家，“慢慢行（走），行不动了倒回来”道别声、叮嘱声、玩笑声清晰地萦绕着祖屋，渗进时光的缝隙中。

　　杀猪那天街坊四邻亲友的欢快热闹，年前最热闹的序曲，这些是属于我母亲的记忆。

　　在上世纪80年代中早期，城区还仍有少数人家养猪，我也听过凌晨杀猪时惊心动魄的嚎叫，母亲说的“杀猪菜”却未曾吃过。随着生活条件的飞速发展和变化，不用说城区，农村家中养猪都难得一见，自然更无缘得见“杀猪菜”，年料在市场就可以按需要备齐，非常方便。可热闹非凡、喜气洋洋的杀猪年味只能在父母辈中的回忆里情景再现，听得多了便成为一种向往：什么时候能带着孩子共同动手，吃上“杀猪菜”？

　　念头生久了会想办法付诸行动，三几好友约定，四处打听到土猪凑了份子买下，腊月十五那天几户人家举巢出动浩浩荡荡奔乡村而去。宽敞的客家民居分上、下厅，分别摆着大小圆桌，主人从凌晨就已忙碌，等我们这群被馋虫附体的吃货们到达时，四处已经冲洗干净，不见杀猪的痕迹，只有厨房里待煮的猪肉。男人们挽起袖子，搬开猪肉挥起菜刀分块切细，女人们包饺子、刷锅炖汤、炸肉，孩子们冲到屋前的小溪边玩水。

　　我问主人：“村里可有石臼？让孩子们去打骨头，做丸子吃”，主人笑了：“现在的孩子哪里还愿意吃那个东西，石臼是有的，不如让他们去打瘦肉丸子吧！”我端着一盆子肉，带着孩子们去找石臼。乌黑油亮的木锤沉重得让我和孩子们傻了眼，摇摇晃晃举起来已经是极限，更不用说将肉块打成肉糜，兴冲冲而来灰溜溜而归，让腹黑的同伴们恶狠狠地嘲笑了一番。最后，有人出主意，用碎砖堆出个临时烧烤炉，孩子们如小麻雀般叽叽喳喳地围着烤肉，花了脸掉了肉烫着手，闹成一窝粥，也不知道他们最后吃到嘴里的多还是烤成焦碳的多。

　　临近中午，在主人的帮忙下，一群人方手忙脚乱地煮出满桌杀猪菜：猪血粉干、炖猪八宝、卤猪舌、红烧猪蹄、汆瘦肉……孩子们围着圆桌打闹，男人们喝着温米酒海阔天空地聊着，女人们管着孩子哄着训着，也有人端着碗埋头吃无暇顾及其他的。

　　忙且乱，父辈们儿时的大家族默契分工合作、老人孩童齐动手，自幼参与家务劳作、年味十足的情景淡出了岁月，刻画在老屋泥土墙的斑驳里，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