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迢迢,我们颇费辗转地来到了绥宁,而这迢迢也似乎让我们“走出了时间”,走进了古老和一种具有遗迹感的美中。
荒芜与美同时在场,并且紧紧地、奇妙地合在一起——走进湖南绥宁的苗寨,我们仿若置身于另一个时间里,它似乎并不具有“当下感”,我们也仿若成为了可贵的“旧物”。在这里,流水都是古老的,空气都是古老的,树木上那些苔痕也都是古老的。更有古老色泽的,是苗寨的砖与瓦,是那些被时间所浸洗着、长过了个人生命的一栋栋木屋。据说,在大园村,一处最为古老的老屋已有八百岁,墙砖上所刻下的文字记录着旧光阴,只是,在岁月的不断击打和磨损之下有些字已经难以辨认。大园村村口的鼓楼原为明代建筑,上下三屋,楼阁式攒尖顶,气势雄伟;而“四知堂”则因杨氏远祖杨震而在绥宁一带声名遐迩。杨震,东汉时的官员,清廉有名,学生王密深夜送金被他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之“四知”的理由拒绝,这“四知”也曾深深地影响着大园古苗寨的杨氏后人。据说,在旧时,每到过年过节,大园村家家户户都会悬挂“四知堂”的灯笼……
古老。一切都是。在绥宁的古苗寨中,时间可能是更为缓慢的,有着独特的凝滞。在这里,连风的吹拂都有些慢,包括雨滴的下落。在这里,我们似乎完成了不可能的“穿越”,进入到历史中——只是,我们遇不到任何属于历史的熙攘。
在路上,在接近古苗寨的行程中我就生出了让人如同置身于画中的想法——让人如同置身于画中,我说的是传统的山水画,那房屋的感觉,树木和流水的感觉,就像是中国传统写意的描绘,它完全地“符合”于我们对传统的想象,完全地“符合”于我们对传统和古老的理解,我,似乎在古人的绘画中见过这山、这水,这房屋和这桥。如同置身于画中:其实,它也完全可以用油画或者水彩来描绘,油画更能体现时间之厚和苍老,而水彩,则可以画出它的洇蕴和灵动。对于学过美术并且一直深爱着绘画的我来说,每一处,每个角度,几乎都是写生的好题材,何况还有晨与昏、午与夜的不同。那些很有美感和特色的旧房子,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挨拥在坡地上,石阶斑驳,竟有些细细的小草从缝隙中探出,它成为生机的部分,却往往会被踩踏得已不成样子。
和村寨相匹配的是茂林修竹,是延展着的、起起伏伏的绿,在大园古苗寨如此,在插柳村苗寨也是如此,而上堡,则有更大的一片葱郁的树木,它几乎是连绵,把上堡包围在里面。在每座苗寨的后山上,都有数量众多、粗壮巨大的古树,无论是河边的枫杨还是山上的樟树、枫香树与黄岭黄檀……它们多数有百年的树龄,最为粗大的古树已达上千年。遇见它们并不需要行路多远,只要几百步,只要顺着布满了落叶的石阶前行——它们也是古老和沧桑的见证之物,风过、雨过、霜过、雪过、枯过、荣过的痕迹都展现得淋漓,无可掩饰,在插柳村甚至有株千年之老的大树,树心开裂已经中空,通向山坡的台阶即从树心的位置穿过,一人可从容地经此上山甚至不需要怎样弯腰。然而这棵早已中空的树却依然长得枝繁叶茂,生机勃勃。我想,它们能够得以距离村庄如此近地存在,应是源于古代苗人们的“保护意识”,他们懂得珍惜什么,保护住了什么才能有更好的未来。
和树和竹一起生长的,还有间或的鸟鸣,还有静谧。每座苗寨都是静谧的,我们见不到惯常的人流与车流,也恰是因为如此它才会带给我们一份“走出了时间”的错觉。无论是古老村寨的美,还是层叠向上的树,还是这份想象不到的静谧,还是带有些水气和草木之香的空气,都显得有种古典的“奢侈”。
或许,我应当说静谧,说古典,而不是荒芜这个词?
我谈到荒芜,是因为在古苗寨里一切都有一种“原始”的模样,走在斑驳的石板路上,我不自禁地想起了庞德的那首诗《罗马》,那里面充满着对时间的感吁。繁华落尽之后的古苗寨何尝不是如此,它留在那里的只是物,只是美得令人发指的旧院落,只是缓缓的、依然有着洁净感的流水……它给我一种桃花依在、人面无踪的怅然。当然,如果仅止于此,我是不会用出荒芜这个词来的,我要说的荒芜必须是程度上的加深,譬如年久与失修。在我所到的绥宁苗寨,除了上堡的某些旧屋改造的商店,其余的则都带有年久失修的味道。大园村,时下已经“无主”的旧房很多,它们和自身的美以一种缓慢腐朽的方式呈现着时间之重,甚至尘土之重。木梯还在,但向上的横木已腐,没有谁敢于再向上攀登;木窗还在,但窗棂已损,雨水会随风浸入到屋里面。那栋拥有八百年历史的旧屋里面充塞着种种不用的旧物,甚至存有一个鸡笼,几只鸡在里面咯咯咯咯地叫着。“如果它们得到些修缮,如果它现在还有人居住……”同行的朋友中,不时有人感慨,有些旧屋如果有人居住它们可能会更好,可能会大大地减弱它的荒芜感。我要谈到的荒芜还在于,在这些静谧的苗寨里,我们几乎很少能见到年轻人,见到的多是老人和孩子。青年人呢?孩子的父亲母亲呢?
在画一样美的苗寨里生活的人越来越少。美,并不能解决他们的生计,而且久居于这种太过古意的美中,他们也许慢慢无感,余下的,便只是倦惫,对每日繁重劳作和收获甚少的倦惫。
我询问过几个家庭,得到的答案基本一致:外出打工去了。是啊,他们得挣钱养家,他们也应见一见外面的世界。他们也应当,过得更为舒适些、丰富些。他们,或许最终落脚于某个城市,至少是县城,除了一些节日再不回来。这无可厚非,只是苦了那些留守老人和孩子,特别是孩子。
两难全。在返程的时候我们也曾想过如何能够解决这一“两难”,它不仅是绥宁苗寨所面临的两难,也应是诸多地域的乡村所面临的——然而我们没有统一的、能够自我说服的答案。就我个人而言,我极为希望绥宁古苗寨的这份美能够留住,它所具有的古朴的美、传统的美是不可再生的,我和我们当然希望它留住并且延绵——要知道,这些大大小小的古苗寨既是风景也是文化的某种活性的化石,但我无法合理地说服年轻人留下来安于贫苦与生活的种种不便,让自己也成为化石的某一部分。在恪守传统和现代选择之间,我承认自己会倾向于现代更多一些,但又不会全然地偏坦于现代;就那些具体的个体,那些在这里生长的青年人们,打工辛苦,背井离乡辛苦,而将孩子交给老人照看则更有别样的辛苦,可是,除此之外,我们又能有什么样的方式来安置他们并让他们获得好收入、过上好生活?
尽管绥宁苗寨的美让我有种惊艳感,然而它没有一些旅游景点的车水马龙,甚至没有半点儿的熙攘。绥宁古苗寨,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遗落在尘灰里的珠子,有待人们的注意。或许是因为偏僻的缘故,这里的游人很少。我当然希望更多的人能够像我这样感受它的荒芜和沾在荒芜之上的美,感受那种安静和古老,感受“走出了时间”的惬意与感慨,同时感受和思忖那些“在时间的击打之下能够站稳的”,以及“比倏忽的时间消逝的更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