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人:杨 鸥(本报记者)
嘉宾:肖复兴(作家,居北京)
金宇澄(作家,《上海文学》主编)
武 歆(天津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院院长)
文学的地域性体现出文化个性的多元、丰富和生命力。地域文化影响作家的思维方式、气质脾性和审美志趣,孕育出了一些独具特色的文学流派。在全球化影响越来越大的今天,文学的地域性是否更加淡化?尤其在受全球化影响显著的京、津、沪地区,文学的地域性是否还能保持?本报记者近日与京、津、沪三地作家进行对话,探讨文学地域性的话题。
一方面趋同,一方面“众声喧哗”
记 者:当今的京、津、海味文学有什么特点?和过去比有什么不同?
肖复兴:当今全身心致力于京味文学创作的人并不多,影响也还不够广泛,起码还找不出一位能够和老舍先生势均力敌的作家,甚至连新时期的作家邓友梅《那五》、刘心武《钟鼓楼》、陈建功《找乐》、王朔《顽主》那样有影响的作品也不多见。当然,也有作品反映当下新生活或年轻人的生活,但总的来说,远远不够,和飞速发展激烈变化的当下国际大都市的北京不相匹配。
当年能够称得上京味作家很多,不只老舍一人,张恨水等也是;不仅有小说,还有很多散文杂文,如齐如山、金受申、翁偶虹、刘叶秋等的作品。如今,无论从作家的阵势还是文体的丰富,都有很大差距。因此,以我粗浅的认知,当今京味文学还没有形成自己明显和明确的特点。
金宇澄:“海派”对于上海作者来说,一直是淡漠的,或者暧昧的,在作品中一般是浅尝即止,不形成整体清晰的取向,其中当然也有沪语不易驾驭的局限,实验的文本,即使《繁花》,也表现了一种迷惘:究竟做到怎样的饱和度,才可以归类为“海派”的文学?对于我这个作者来说,真的不清楚。
武 歆:用地理坐标来划分地域文学,并且努力找出其中的特点,这是在很长时间里文学评论家最为常用的办法。于是,便有了京味小说、津味小说和海派小说。但时至今日,还没有哪个作家站出来,宣称自己的创作属于哪个流派。把自己的创作归于某种流派,不是一个成熟而有理想的作家所做的事。应该清醒地认识到,任何一种流派的产生,必须在“时间”和“空间”这两个维度之下,去认识去关注作品内在的精神品质。不能以某个时段、某个人或是几个人的写作方法相似或是写作题材相同,就此宣言一种流派的诞生。从这样的认识出发来看“津味文学”,需要秉持更加理性、更加严谨的态度。天津拥有众多优秀作家,他们始终都在认真创作,都在以自己的独特个性来昭示自我的存在。以这样的态势来看当下的“津味文学”,用“众声喧哗”来描述,可能是较为客观的特点。若是非要找出“津味文学”的共同点,那也就只能说,他们都有一个共同身份,都是“天津作家”。
记 者: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状态?
肖复兴:我以为京味文学要具备北京独有的历史、文化和地理这样三大元素。在全世界范围里,北京建城历史最为悠久,历史的积淀,让北京城储藏丰富的内涵;由此形成的文化,也和其他城市不一样,起码应该包括皇家、士子和平民或者叫做胡同文化这样三种,犬牙交错,相互渗透,蔓延成阵,蔚为大观。不能仅仅是人艺舞台上儿化音的京腔京韵,或豆汁儿、爆肚、炒肝儿浅表层的东西。正因为我们缺乏这样的文化积累以及成长背景,当今的京味文学有待提高。
金宇澄:我个人的体会,上海元素一直不那么确定。虽然上海在清末曾经形成“地域”写作的热潮,但看我们如今纳入“海派文学”的《海上花列传》,实际是非“海派”的苏白(苏州话)作品,它只表明了当时吴文化中心由苏州输入(“吴方言”以后就以“沪语”为代表了)的一种象征。虽然上海曾聚集了天南地北的作者,但地域意识,也因为这样的浑浊状态,始终是薄弱的,只意味它的开放姿态,在沪可以无拘无束,努力吸收、表达东、西方的各种样式;包括沪语的本身,也一直是在改变和不确定当中,比如上海话“我伲”(我们),到了1930年会改说宁波话的“阿拉”。上海一直是一盘散沙的习惯性表达,随后是“国语”的推进,普通话的深度推广——上海作者以“北京方言为基础”的标准语言写作,已成为一种习惯。
武 歆:“趋同”是文学创作的大敌。今年上半年,我参加了在河北省召开的关于荷花淀派的研讨会,京津冀三地作家、评论家一同参与。三地作家有一个共同认识,流派的提倡是一种危险的行为,会扼杀作家的创作个性。被认为荷花淀派创立者的孙犁先生,从来没有宣称过荷花淀派的存在,他也从来没有认同这样的划分。因为大家都像荷花淀派,这个流派就会没有创新,就会被桎梏、就会死亡;大家都不像荷花淀派,那么也就没有这个流派,也就没有意义。所以,我认为关于某种流派的划分,还是应以作家的创作观念来划分,而不是简单地以作品题材、作品风格来划分。它不应该是一个封闭的圆,应该是敞开的。犹如现实主义创作,其实是分为四个方面的,社会、心理、魔幻和解构,但是这四种形式又不是单独存在,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地域魅力永在,边界或会拓变
记 者:京津沪属于受全球化影响较大的地区。在全球化背景下,地域文化色彩淡化,文学的地域性是否也有淡化?
金宇澄:地域文化,在文学而言,第一反映在语言。语言应该是文学最重要的特征,读者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语言,那么长期采用一种标准语,来表现不一样地域内容,容易同质化。年轻作者们的母语如只有普通话,缺少方言的托底,对于地域的、个性化的写作,在语言上无疑就是明显的损失了。此外,翻译腔以及西文写作的思维影响、“世界性的写作”的说法,也都会淡化作者的“在地性”。文学与其他艺术相比较,作者一般都不够重视作品的排他性,也是明显的一种淡化。
肖复兴:全球化会让一座城市尽快发展成为现代化的城市,从而融入世界,这对于经济的发展无疑作用很大。但是,对于本土的文化却带来有弊有利的变化,和经济的发展并不成正比。地域文化色彩的淡化,让城市千人一面,同时让文学书写的空间愈来愈拘谨。老北京的文化,便很容易成为老照片的一种怀旧。
武 歆:地域文化色彩淡化已是不争的事实。从最简单的生活层面来看,我们都会有这样的感受,去了某地,早上睁开眼睛望向窗外,似乎还在原来的城市,外面的景观非常相像。不仅在国内是这样的感受,就是在国外,似乎也有这样的感觉。不同城市的人、不同国度的人,除了语言上存有一些障碍,彼此的交流也几乎没有障碍。因为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大家都会在第一时间知道,也就是我们所讲的“地球村”。在如此氛围下,某一地区的属性特征,也就会越来越淡化了。地域文化色彩的淡化,肯定会影响到作家的创作。这也是最近十几年以来,很少有人再用某个具体的地域特点来总结作家的创作特点。这种大背景对文学地域性的影响,也会相应存在,但不是绝对的,有的作家可能就会跳出这样的局限。
记 者:全球化背景下,文学的地域性是否应该保持?如何保持?作家如何保持创作个性?
武 歆:文学地域性应该保持。如何保持呢?我想我们不应该以简单的地图标志来看待文学地域性。应该站在本民族的精神层面上、本民族的文化特质上、本民族的历史上,来面对人类世界共同的审美、审丑的基点。应该把文学出生地与身体出发点区别开来,其概念不该混淆。作家的创作个性,同样来源于这样的基点。我们非常熟悉“魔幻现实主义”,但在我们印象中,不会是阿根廷,不会是哥伦比亚,而是拉美文学抑或西语文学,是南美大陆。所以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作家的创作个性显得尤为艰难,我们既要注意“大”,也要注意“小”,不仅仅体现在写作形式上,更应该体现在作家的内心深处。拥有怎样的视角,就会拥有怎样的写作姿态。
金宇澄:全球化背景,更需要作者来表现他最熟悉的局部地域,对于现实主义的作品,局部一直是最重要的。作家能表现的,是且只能是一个局部的世界。局部的独有魅力,这是文学的永恒主题。
肖复兴:全球化的背景下,文学的地域性必须加强,才会让本土的文学创作更有自己的特色和特点。文学创作,不能一味的怀旧,也不能一味的趋新。事实上,写芝加哥的索尔贝娄,写伊斯坦布尔的帕慕克,他们的作品中都没有淡化自己的地域性特点。一部《水浒》,几百年过去了,发生那些故事的地理环境依然鲜活的存在,很多地方按图索骥,现在依然可以找到。我前面说过,京味文学所包含的三大元素,其中就有地理元素。从某种程度而言,地理或说地域性,是书写这样城市的坐标,是一部作品中另一位不说话却同样风情万种的主角。
记 者:文学地域性发展前景如何?
金宇澄:应该乐观,地域性不会被忽视,因为地域永远是那么的不同,充满了生命力,永远会吸引作者和读者的关注,无法改变。
肖复兴:我是相信发展的前景肯定是宽阔的。道理非常明确而简单,没有了地域性,京味文学便没有了书写的背景和空间,其文化历史的血液便无法在作品中流淌,人物便容易成为空心人。起码,京味文学也就不会存在了。
武 歆:未来的文学地域性的判断,绝不再是过去狭窄的某个城市、某个国度的概念,而是民族文化的大概念。将来判断一个作家或是介绍一位作家,可能会以何种语言创作为基本标准。文学地域的边界肯定会拓展。这的确需要我们具有长远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