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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7年10月10日 星期二

许渊冲“让中国的美成为世界的美”

□ 宫梓铭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7年10月10日   第 07 版)

  许渊冲部分译作

  许渊冲近照
  宫梓铭摄

  怎么也没想到一代宗师住得如此“寒酸”!2017年秋,北京大学畅春园,走进96岁的翻译家许渊冲先生简陋的住处,笔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水泥地面,到处堆的是东西,斑驳的墙壁,泛出“历史感”。逼仄的门厅迎来几个外人,顿时无法立足,只能赶紧把自己塞进小床对面的沙发上。

  北大30多年,就是在这间陋室,许先生翻译了上百本中英文经典,成为“诗译英法第一人”,2010年获得“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2014年摘取翻译界最高奖项——国际译联“北极光”杰出文化翻译奖。120部中英法文译著,码成我们身后书架上浩浩荡荡的学术疆域。

  

  “贝多芬说得好,为了更美,没有什么清规戒律是不能打破的”

  “我这一生,先是不断超越自我,学习别人,提高自己,最后做到超越前人,攀登高峰。”

  许渊冲早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外文系,1944年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外国文学研究所,1983年起任北京大学教授,被称为国内能够将中国古典诗词译成英、法韵文的唯一专家,前后翻译了《诗经》《楚辞》《李白诗选》《西厢记》《红与黑》《包法利夫人》《追忆似水年华》等中外名著。

  “20世纪英国诗人艾略特说过,一个艺术家的发展过程就是不断地为了更高的价值而做出自我牺牲。中国物理学家李政道也说过,发现前人的弱点并超过他们,就是突破”。许先生风趣地将70多年学术岁月,按照但丁《神曲》的分法,分为“青春”(1921—1950)“炼狱”(1951—1980)和“新生”(1980——)三部曲。即“五十年代教英法,八十年代译唐宋,九十年代传风骚,二十一世纪攀顶峰”。他解释说,上世纪50年代以前,基本是学习继承时期,同时注意前人的弱点,准备超越。上世纪80年代以前是改造时期,浪费了生命中的黄金时代。1980年以后才开始了超越时期,成了“书销中外六十本,诗译英法唯一人。”

  超越意味着创新。在学术界,许渊冲被称为“在翻译上打破了很多框框”,也因此产生了一些争议,比如,认为他的翻译与原诗差别较大,意译的成分较多。但许渊冲至今坚持自己的理念,“按照他们的观点,忠实原文逐字翻译最好,翻不好也没关系。但我认为,翻译的忠实不仅要忠实于形式,更要忠实于内容。内容形式统一时,我不离开形式;内容形式矛盾时,我选择内容。如果我的表达形式比逐字翻译的形式更能传达原文的内容,那我会选择我的表达方式。”

  许渊冲的翻译理念,也是逐步形成的。上世纪30年代,翻译作品流行全国,鲁迅的直译很为进步作家所接受,许渊冲也不例外。但当时的他更喜欢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喜剧,傅雷翻译的巴尔扎克和罗曼罗兰的小说,比如朱译的罗密欧和朱丽叶,最后两句“古往今来多少离合悲欢,谁曾见这样的哀怨辛酸?”几乎可以说是胜过了原文(原文直译:世界上的恋情没有比得上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从前人的实践来看,许渊冲认为直译不如意译。

  西南联大时期,钱钟书提出翻译的“化境”,对许渊冲产生了很大影响。他在《林抒的翻译》一文中说,“译者运用‘归宿语言’超过作者运用‘出发语言’的本领,或译本在文笔上优于原作,都有可能性。”许渊冲认为,这并不是说译者文笔优于作者,而是说“归宿语言”(译语)的历史比“出发语言”(源语)更悠久,内容更丰富,具有一种优势,而译者充分发挥了这种优势,使译文胜过原文。钱先生在给许渊冲的英文信中说,“你当然知道罗伯特·弗洛伊德不容分说地给诗下的定义:诗是‘在翻译中失掉的东西’,我倒倾向于他的看法,无色玻璃的翻译会得罪诗,有色玻璃的翻译又会得罪译”。

  在许渊冲看来,无色玻璃的翻译重在求真,有色玻璃的翻译重在求美,但是翻译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真。他反问,文学创作是创造美的东西,而文学翻译则是为全世界创造美。就翻译而言,求真是低标准,求美是高标准。译文如果只求其真而不求其美,能算忠于原文吗?

  作为第一个获得“北极光”奖的亚洲人,老先生把这个奖看作是对中国文化的肯定,也是对他的翻译方法的肯定。他认为,与西方语言内容等于形式不同,中文其实是内容大于形式的。包括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在内的西方文字之间有90%可以对等,彼此翻译很容易。但中文不同,中文与英文的对等率不到50%,也就是说不对等的大部分就需要翻译来做工作。中英翻译比英法翻译难一倍以上。这就是为什么国际翻译界,英国人法国人拿一个大奖,不是什么难事,但亚洲人很难。

  “贝多芬说得好,为了更美,没有什么清规戒律是不能打破的”,许渊冲坚持翻译不应持“对等论”,而应取“优势论”,翻译时“要多从中国文化的内涵和优势上想”。按照这一理念,许渊冲形成了自己中国学派的翻译学说:“音美、行美、意美”三美,“形似、意似、神似”三似,“知之、好之、乐之”三之。

  “要是李白活到当世,也懂英文,必和许渊冲是知己”

  在许渊冲看来,通过翻译的文化经典,不仅要让读者“知之”,懂得其真,且要“好之”,发现其善,最好是“乐之”,感受其美。如果把“千山鸟飞绝”翻译成“一千座山”,把“人闲桂花落”翻译成“懒懒的人”,如何能体现天地之间纤尘不染的那种孤独寂静以及花开花落听之任之的那份闲情逸致?

  中国诗词往往意在言外,英诗却是言尽意穷。中诗意大于言,英诗意等于言。如果言是一加一,意是二,那英诗就是1+1=2;而中诗是1+1=3。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如果只表示春蚕到死才不吐丝,那就是1+1=2;如还表示相思到死才罢休,那就是1+1=3;如还表示写诗要写到死,那就是1+1=4了。更别说“丝”与“思”通这种奇妙,又该如何向西方人传递?

  让许渊冲颇为自豪的是,他的译文国外很认可。英译《楚辞》被美国学者誉为“英美文学领域的一座高峰”,英译《西厢记》被英国智慧女神出版社评价为可以和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媲美,他确实做到了“让中国的美成为世界的美”。

  比如,唐代李白的《静夜思》,中国人看到又圆又明的月亮,就能想到故乡。外国人没有这种文化背景,他怎么可能明白呢?若是按字翻译成:向上望看到月亮,低下头想到故乡,外国人肯定想中国人写的这到底是啥玩意,这都能叫做诗?“我翻译时,把月光比作水,英文译成‘月光明亮如水,溺住了那些思乡的人。’用水把月亮和乡愁联系起来,文字上又有英语的优美,他们就理解了。”1987年,许渊冲英译《李白诗选一百首》出版,钱钟书的评价是,要是李白活到当世,也懂英文,必和许渊冲是知己。

  叶公超在他的《散文集》中引用了艾略特的话:“一个人写诗,一定要表现文化的素质,如果只表现个人才气,结果一定很有限。”其实翻译也一样,最终体现的是文化素质。中国古诗意蕴复杂,一首诗几乎都有多重意思。比如《诗经·采薇》中的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向被认为是《诗经》中最美的诗句,如何翻译才能传递这种美?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过,一切景语都是情语。“依依”不但是写杨柳飘扬之景,更是写依依不舍的征人之情。“霏霏”不但是写雪花飞舞之景,更是写征人饥寒交迫之情。如果就按照字面翻译,达意而不传情,只算作译了一半。许渊冲的翻译,可谓“信、达、雅”:When I left here,willows shed tear。I come back now,snow bends the bough。因为英文的“垂柳”是weeping willow(垂泪的杨柳),许译说杨柳流泪,既写了垂柳之景,又表达了依依不舍之情。大雪压弯了树枝,则既写了雪景,又使人联想到战争的劳苦压弯了征人的腰肢。

  有一个小故事,许先生多次提及。当年奥巴马提出医保议案,民主党赞成,共和党反对,反对票超出5票。许先生在美国的儿子把许渊冲《江雪》译文,以邮件的方式发给奥巴马和一位共和党参议员。“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位参议员本来反对医保议案,读完《江雪》之后,非常欣赏老翁清高独立的精神,做出了独立于党派之外的选择,改投赞成票,使得赞成票超出7票。为此,奥巴马还专门写信给许先生儿子表达感谢。这是中国古老文化穿越时空的魅力。

  中国文化如何走出去?许渊冲认为,关键是翻译,翻译正确,打破文化隔阂,能让人看到我们真正好的东西。“翻译不是只翻译形式,而是要翻译内容。文学翻译要变成翻译文学,因为翻译本身就是文学。”

  “我一生向着求美的标准努力,是一个典型的‘享乐主义者’”

  身处陋室,家徒四壁,过着简朴的生活,整日伏案劳作,许渊冲却说自己是一个“享乐主义者”。

  西南联大时,旁听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许渊冲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已经脱离了不自觉的“自然境界”,但又觉得“功利境界”和“道德境界”也不能说明自己的思想情况,就自拟了一个“兴趣境界”,那就是自得其乐,兴趣使然。至今,这种“兴趣境界”依然是他的追求。

  这种兴趣,表现为一种旺盛的激情。许先生眼里,翻译中“求美”的快乐,觅得佳句的快乐,是什么都不能取代的。当年翻译《毛泽东选集》时,金岳霖译到“吃一堑,长一智”,不知如何翻译是好,钱钟书脱口而出:A fall into the pit, a gain in your wit。原文只有对仗,具有形美;译文不但有对仗,还押韵,不仅有形美,还有音美,真是妙译。钱先生化平常为神奇的睿智,让许渊冲佩服终生,每言及此,津津乐道,叹赏久之。后来他译《毛泽东诗词》译到《西江月·井冈山》下半阕时,就模仿钱先生译法,用双声叠韵来表达诗词的音美。

  有人曾问许渊冲,如何看翻译这个外人看似寂寞的事业?老先生回答说,翻译是和作者的灵魂交流,怎么会感到寂寞呢?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说过,美是最高级的善,创造美是最高级的乐趣。而翻译工作就是创造美。孔子说过,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知之就是求真,这是客观需要。好之就是求善,善既是客观需要,又是主观需求。乐之就是求美,是主观需求。不求美并不会受到惩罚或伤害,但进入了美的境界,无论是科学上、道德上还是艺术上,人都可以享受到一种精神上的乐趣。如论语中说的“发奋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孔子,或者箪食瓢饮、不改其乐的颜回,或“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 ,咏而归”的曾皙,都是自得其乐的例子。“我一生向着求美的标准努力,是典型的享乐主义者,怎么会觉得痛苦呢?”

  “一个人如果有一百句值得后世记住的句子就够了。”96岁的许渊冲,一生理想是“用翻译创造美”,且至今笔耕不辍,翻译莎士比亚,常常到深夜3时。老先生笑曰:“天天和古人打交道,跟莎士比亚打交道,超越时空交流,乐何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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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赖 睿 邮箱:lairuismile@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