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注张爱玲的工笔重彩画始于10多年前。记得是第六届全国工笔画大展,当时我担任评委,她的参展作品《立》,画幅并不算大,色彩也并不炫目,却惹人注目。画的是晨曦中的一丛芦苇。这种生长在河边、堤旁的植物,其实很寻常不过,但张爱玲的妙笔,仿佛引领我们穿过城市密林,看到一片乡野的存在。晨光从薄霭中微微透出,叶片在微风里舒展摇曳,轻盈的花穗呼吸着晨的空气,一切都在宁静的祥和中聆听着大地初醒的声音。它静谧,它低调,它寻常,然而,它却奏响了一种泥土与空气唱和的声音,令人震颤!这就是《立》的语言力量。
寻常的野草野花是张爱玲工笔重彩反复吟唱的主题。与其说这是她的一种主动选择,不如说是那些田边风物驱动着她一往情深地把那乡野故事述说。野草野花转述了她的童年记忆,当然,它们更诉说着一个都市人浓烈的乡土眷恋。张爱玲就像一位喝着田间溪水长大的歌者,用质朴的音色,唱出她对于那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生命的天然的爱。因此,她并不用亮丽的色彩渲染,也并不用奇纵的景物烘托,她就在一片草地、一块水塘中找到感动她心灵的题材,因为那里正通向她的记忆深处。同时,那里也是她的深沉焦虑,因为那样的风景正日益离我们远去。
这又何止是她一个人的记忆?这又何止是她一个人的焦虑?张爱玲的一系列工笔重彩作品,试图用画笔留住那些带着野风、露水的一个个片段,让我们在思绪停顿下来的时候可以有所慰藉。因此,她不仅是在描绘一种以野草野花为题材的风景,她的笔触其实直指因城市化进程加快所带来的人类生存的困惑与惆怅。
二
那幅《立》的作品入选后,张爱玲曾问过我不足。我当时的回答是“画得不够‘平’”。就是说,它基本上是用重彩来做西画式的表现,它所呈现的是芦苇的花、叶、杆的体积与明暗,而不是中国画的线性结构。我并不赞赏工笔重彩的这种创作方式。当然,这也并非只是个人性的审美好恶,它其实关乎中国重彩语言的前行方向问题,也即,当代工笔重彩在传统与现代、本土与西方的文化与艺术坐标中该如何确定身份。
在张爱玲近年的工笔重彩画中明显地呈现一种与本土工笔传统贴近的创作路线,即是说,她画得“平”了。这意味着,她不再是用西画的固定视点的方式观察对象,也不再拘泥于物象的体面与光影,而是注重捕捉对象的结构要素而进行线性表现,它压平了物象的纵深空间而在一种平面式的关系中结构画面。她从追摹视觉真实进入到一种更切近本质的心理真实。
当重彩附着于西画式表现,它的主要功能是述说物象真实,写实的规约使其自身的美性表现受到限制。而当工笔重彩进入到平面式的线性结构表现之中,重彩就获得了双重身份,它一方面表述着对象物的形体质感,另一方面它也在表现着自身的美性特征。于是,我们便在张爱玲的工笔重彩画中看到,颜料材质呈现出迷人的美感,天然矿物色、水干色及中国画颜料,或精纯,或清透,或闪铄,或沉凝,以其多样的色相与质感,唤起人们丰富的视觉感知。同时,张爱玲也充分调动各种表现技巧,如层叠、积染、喷洒、刮擦、水洗等,形成具有可读性的画面肌理,与颜料的美学表情相映成趣。
张爱玲是蒋采蘋先生的硕士,其博士导师为工笔重彩画名家林若熹先生。她的毕业论文《现代工笔重彩画语言研究》,对新时期以来的工笔重彩画语言进行了梳理和分析,宏观的视野、理性的思考,加之细腻的感受,凝结为她对于工笔重彩的洞彻与精思。它们滋润着她的创作实践,从而开启了属于她自己的工笔重彩画的语言天地。我们看到,这一天地正向无限宽广的维度延展、延展……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