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初的北京,渐有入秋的凉意。
在首都机场T1航站楼,一个皮肤黝黑、留着西瓜头的男人在认真地整理背包。在他背后的落地窗外,一架飞机腾空而起。刚过完安检的行李凌乱地躺在行李框中,充电宝、摄影机、电脑、手机、硬盘、话筒……男人一件一件地拿起检查,然后归类放入行李包。
对于独立电影人赖恩典而言,这种带着设备过机场安检的日子已经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在过去7年里,他带着自己的摄影机从北京出发,走过湖南、湖北、河北、河南、山西、云南、广东、广西、上海、江苏、浙江、四川、重庆、安徽、台湾、香港等地,还有遥远的洛杉矶,去寻找和记录依然活在世上的抗战老兵。
在他看来,自己正在与时间赛跑:“老兵们一个一个都走了。剩下的人呢?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他们等不起,我怕来不及。”
重返滇缅路
福建平和坂仔人赖恩典,朋友们多叫他“赖子”,他也很喜欢这个绰号,亲切率性。“在我众多的老乡中,就有一位蜚声国际文坛的大师——林语堂。”诞生于文化之乡的赖子,有一颗文艺的心。而2004年秋,本来打算为文艺事业奉献青春的赖子参加了一次骑行,人生就此彻底改变。
“2004年8月15日,那天是个周末,正逢抗战胜利59周年,我在厦门看到央视纪录频道正在播放纪录片《滇缅公路》,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赖子说。深深震撼于那段热血悲歌的历史,赖子产生了骑单车走滇缅公路并拍摄一部纪录片的想法,“我当时想法很简单,用自己的视角和车轮来丈量这条公路以及这段历史。”
在召集身边朋友之后,赖子借了一台家用DV,从厦门坐火车奔赴昆明。在昆明,他见到的第一位抗战亲历者是南侨机工王亚六。“王老他们是当年陈嘉庚先生在南洋号召回来救国的南侨机工,他们在滇缅公路上抢运各种援华物资,对滇缅公路有着极深的感情。”谈到王老时,赖子一笑,“说来也巧,王老还是我们福建老乡。”
拿着滇缅公路老路段的地图,从2005年1月26日开始,赖子和朋友们开始了滇缅路的骑行。“那段时间,我们沿途寻找各种战争遗迹以及战争亲历者,路上见到超过80岁的老者便会上前攀问,努力把更多的亲历者收入镜头之中。”赖子回忆说。
两个多月后,骑行团回到厦门,赖子也开始剪辑自己的第一部纪录片。4个多月后,纪录片《重返滇缅路》在厦门音像出版社出版,题材被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列入2005年全国四十部重大历史题材纪录片之一。“纪录片出版以后,我在厦门到处募集资金,通过‘互助抗日老兵论坛’来捐助几千公里外、散落在云南各地的远征军老兵。也是从那时起,我正式开始关注历史、关爱老兵。”
2010年7月,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赖子来到北京,带着为国家留住历史的雄心壮志,开始了自己长达7年的寻访纪录抗战老兵的生涯。
历史的声音
在过去7年里,赖子纪录了100位老兵。在他的镜头中,这些经历了抗战中各大战役、九死一生的老人们,用或高或低、苍老沙哑的声音讲述着过去的故事。伴随着他们时强时弱的语气,抗战历史穿越众多春秋而来,在我们的耳畔回荡、冲击。
云南保山的南侨机工翁家贵(现已去世)在镜头里回忆,当年他们不愿意当亡国奴而放弃南洋优越的生活,抛家舍业回到祖国抗日。他对赖子说:“当年换作你们,也会像我们一样为民族争生存、争自由的。”
历史也有俏皮的一面。湖南长沙的黄天老人是一位参与攻打松山的远征军,他回忆自己在黄埔军校的生活时笑了。因为伙食足够糟糕,他们把黄埔军校的校歌调侃为:萝卜青菜,白菜豆腐,这是要命的黄埔。
有些过往不能被遗忘。太原中共党员、“慰安妇”万爱花在世时是一位偏瘫在床的老人。回忆起当年日军的暴行时,老人说:“他们看到共产党员名单上有我的名字,拼了命地问我要其他共产党的名单。我不说,他们就把我吊起来打,用尽各种刑罚。他们抓着我的两个耳环往下拽,直接拽下窟窿,还往我脑袋上钉钉子,钉过钉子的疤还在,不长头发了。”
她的话缓慢吃力,而每个字却沉重得令人窒息。
“日本人只要没外出就折磨我,外出回来也折磨我。打到晕死过去后,直接把我扔到空房里,过来再强奸我。他们把我嘴里的牙都打掉了,我小小年纪15岁就没牙了,一直到现在都是假牙。我的腰硬给日本人压断了,我原来还有一米六五高的个儿,现在就留下个头和胳膊能动。”
说到这儿,老人吃力地笑了笑。
“就这,我也没有说出一个党员。”
关于抗战胜利,有一个小细节。生活在台北的中美混合联队队员李继贤(现已去世)回忆,当年在听到抗战胜利的消息之后,他们的战友开着飞机带着水,飞上高空,在高空中等水结冰以后再带下来敲碎,用来喝酒,以此庆祝胜利。
把酒高歌,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来路与归途
100位老人,31000分钟画面,14年可歌可泣的历史长卷,是用7年的栉风沐雨、筚路蓝缕换来的。
“一开始,我只是利用周末敲开老人家门,跟他们聊多年前的那些经历。”赖子说。后来,老兵去世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多重要战役亲历者的纷纷谢幕让赖子感觉时间不等人,仅靠周末来纪录老兵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于是,我跟老板递交了辞呈。”
从2012年起,赖子开始全职纪录老兵的工作,纪录费用几乎全部由自己承担。2013年,赖子注册了微信公众号“一起抗战口述历史”,将之前做过的老兵口述整理成文章,不定时发布,希望可以为老兵们争取更多的社会关注。
“从2010年到现在,我一直坚持一个人记录口述,我没有办法组建团队,因为我自己都常常发愁路费和食宿。”生活捉襟见肘时,赖子每年只能记录6位老兵。即便如此,他依然坚持把公益寻访和纪录老兵当做自己的主业:“我一个人了解老兵的资料,查阅老兵部队的军史和部队长官的回忆录,尽可能找寻到的史料。然后动手撰写口述提纲,平均每位老兵的口述有3万字左右,1000多个问题涵盖了从老人出生到年老的一生。”在一次采访中,家住广东番禺的远征军老兵陆嘉昌(现已去世)很惊讶第一次碰到这么详细问他的人,录完之后跟赖子说:“我很喜欢你,你可不可以做我的孙子?”
赖子日常拍摄的画风是这样的:自己一个人扛着几十斤的设备跑到当地,由志愿者带领到老人家中。然后再一个人找机位构图、布灯、录音、访问。录完回到酒店后一个人保存素材,半夜起来备份素材,第二天又重复昨天的工作。把人生最黄金的岁月献给抗战历史的赖子,并没有后悔自己的决定,“人生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可以慢慢来,唯独这件事不能等!”
在赖子看来,口述历史的记录和传播对于一个国家和社会来说,就像家庭相册对于一个家庭、族谱对于一个家族一样重要。当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过去以后,我们还能通过观看这些保存下来的视频资料,在荧屏前聆听先辈的峥嵘往事,不至于让回忆和情感断了层,不至于忘了来路,乱了归途。
现在,赖子依然在用心打理“一起抗战口述历史”“公号,讲述抗战老兵的故事。“虽然我是个小人物,但是我希望能为国家和民族,留下抗战历史的宝贵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