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耐心 坚守寂寞

　　6月16日，国家图书馆古籍馆东北角临琼楼二楼正在举行首届宋云彬古籍整理奖颁奖典礼。来自高校、科研机构的专家学者以及中国版协古籍出版工作委员会成员单位代表共襄盛举。

　　临琼楼东望是北海公园琼华岛的藏式白塔，北海湖水波光粼粼，悠悠书香为白热天地带来一丝清凉。

　　书生报国唯肝胆 

　　宋云彬（1897年-1979年），192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黄埔军校政治部编纂股长，解放后任浙江省文联主席、省文史馆馆长、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

　　在他的生命里，还有或明或暗的另一条线，那就是文史研究。他著有《东汉之宗教》（再版更名为《东汉宗教史》）《王守仁与阳明理学》《中国近百年史》《中国文学史简编》等。

　　出生于浙江海宁小康家庭的宋云彬，幼时即师从训诂学家朱起凤。“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遭通缉的宋云彬和茅盾逃离武汉。后潜居上海，为商务印书馆点校古籍。1928年冬，任开明书店编辑，整理校订朱起凤所著大型辞书《辞通》。

　　1950年3月，宋云彬在《光明日报》撰文：“咱们有五千年的历史，咱们的祖先留下来好多宝贵的文化遗产。古书还是应该读，但古书实在难读。所以到今天，应该来做‘结账式’的整理工作了……就是认定一种古书，把以前人所有讲到这一本古书的，不论是注疏、考证，或者短短的几句话，通统搜集起来，加以比较研究，拣其中已经成为定论、不必再有怀疑的，就用简单明了而又正确的文字注出来。”

　　1957年被错划“右派”后，宋云彬决心转向古籍整理，拟了《编纂史记集注计划》，交给时任浙江省政协主席的江华及北京的一些朋友，包括叶圣陶、王伯祥、郑振铎、齐燕铭、傅彬然、金灿然等。

　　适逢毛泽东主席指示点校“二十四史”，时任中华书局总编辑的金灿然正到处物色专家学者。1958年9月，宋云彬调进中华书局，成为《史记》的主要点校者和责任编辑。他还独立承担了《后汉书》点校，参与了《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的编辑工作，被誉为点校“二十四史”责任编辑第一人，为新中国古籍整理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但由于“右派”身份，宋云彬的名字没有出现在1959年点校本《史记》编者里。

　　作为1959年国庆十周年的献礼，《史记》点校本要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拿出来，时间非常紧，常常周日加班。宋云彬还经常与叶圣陶、金灿然等人商谈工作至深夜，以至于两个月未写日记。

　　1959年5月17日，宋云彬写完《史记》点校说明初稿，在日记中写道：“甚惬意。”

　　薪火相传肩重任 

　　77岁的张忠纲教授特地从美国旧金山赶回，代表《杜甫全集校注》领取宋云彬古籍整理图书奖。这本680万字的大书是他们师生三代人，历经36载寒暑完成的。

　　1978年初，人民文学出版社约请萧涤非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在山东大学组建《杜甫全集》校注组。他们跑遍全国各地搜集有关资料，光复印杜甫的注本就有1200多本，还沿着杜甫的行踪遗迹进行两个月的考察。孰料著稿将半，萧先生竟于1991年4月溘然长逝，工作一度停滞。但《杜甫全集校注》是重大项目，不能半途而废成为烂尾工程！2009年初，张忠纲被任命为全书终审统稿人。原来的同伴老的老，去世的去世，他找了自己的4个博士生来做了5个寒暑，2014年终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曾荣获山东省社科优秀成果奖特等奖，如今又喜获首届宋云彬古籍整理图书奖。“我想先师萧涤非先生也可以含笑九泉了。”张忠纲说。

　　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袁行霈先生评价说：《杜甫全集校注》是清代杨伦《杜诗镜铨》问世200年来，杜甫全集及研究成果的首次深度整理和全面总结，是对杜甫这位集大成式的诗人作品进行的集大成式的整理，堪称当代集部整理的典范之作。

　　《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是一项需要古文字和古文献专业知识、对古代历史思想技术有深刻理解和思考，也需要付出极大耐心的艰巨工作。年逾80的裘锡圭先生，带领十几位中青年学者，用了6年时间，重新整理40多年前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数百支竹简木牍、50多种帛书帛画。从重新拼缀开始，释读文字、改订讹误，使得这一涉及思想文化、数术方技、天文地理，被喻为西汉初期“微型图书馆”的珍贵文献，第一次以完整的面貌，清晰呈现在世人面前，获得宋云彬古籍整理图书奖。

　　同获图书奖的，还有点校本《史记》修订本。

　　袁行霈表示，这次获奖的几部大书，都是两代甚至三代以上的学者共同努力的结果。选题的重要性、整理的难度、学术的坚守都值得认真总结、传播。马王堆简帛是出土文献的代表，《史记》是正史的第一部，杜诗的集部是重中之重，三部大书展示了中国典籍整理的三个重要方面，是当代传统文化研究的精华。

　　凤凰出版社林日波获得青年编辑奖。他的获奖感言充满了古典文献熏陶出的焕然文采：“为他人作嫁衣裳”，诗的底子虽有些悲辛意味，但作为古籍整理出版的局内人，我却欣欣然地接受。“坐觉无何消白日，更缘随例弄丹铅”“此生应寂寞，随分弄丹铅”，事易时移，没有王国维的落寞，也没有朱自清的寂寥，作为责编的我，有的是看校样时“弄丹铅”的欢喜，朱墨灿然，映照着千百年之下后生小子与古圣前贤思想的偶一交汇。当下数以万计的古籍编辑勾画裁剪、弥封补缀，使一部部经典与日俱新，合力交织出一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锦绣衣服。

　　获得青年图书奖的是《光宣诗坛点将录笺证》，作者上海大学教授王培军在获奖感言中表示：这本书出版于10年前，是我的博士论文。我那时坚信其价值和意义，所以也就充满了年轻气盛的人所常有的那种饱满的信心和热忱。有几次，我甚至想到英国的大史学家吉本在其《自传》中所说的：他的那部传世之作大为畅销，出现在每一张书桌上。10年以来，阅历渐次加深，读书比那时要多，知识思想不无增进，人也正式步入中年，不复当初的无畏，回视《笺证》，就没有那么满意了。今天获此奖项，我在自豪和高兴之际，不可避免生了惭愧。所幸的是，我本人还说得上春秋尚壮，学问也还处在为学的中途。希望在自己的学问成熟以后，再来为此书作订补，或者另注一书，不那么粗疏，借之也可以抵消我今天的惭愧。

　　获得编辑奖的俞国林，入职中华书局16年中，主持并直接参与编辑的国家级古籍整理项目10多种，如《全元诗》《南明史》《孙诒让全集》《皮锡瑞全集》等。他策划出版的沈曾植、莫友芝、陈三立等近现代学人年谱长编，社会反响良好。他还以业余时间整理出版了《吕留良全集》《吕留良诗笺释》等著作。他代表中华书局主持的“古籍整理规范”起草工作，最终由广电总局批准发布，成为行业标准。

　　俞国林的感言很幽默。他感谢中华书局，“给了我一个可以工作的位子，得到了票子，书局10年前在黄村盖房子，让我买了一个房子，还有在中华书局娶了妻子、生了孩子，五子登科，本来以为今天能够获得第六个子——杯子，没想到是这样的形状，且称为柱子。这个奖杯很有分量，这个奖金也很有数量，因为有10万块，所以感谢推介委员会从万千人中把我推介出来，还要感谢评审委员会在一轮一轮评审中没有把我淘汰掉。随着国家对传统文化的重视，随着宋云彬古籍整理奖的评选，优秀的古籍整理图书、优秀的古籍整理编辑定然如泉水般涌现，我们唯有不忘初心，继续前行。”

　　前贤遗泽今化雨

　　1959年，宋云彬长孙宋京其和父母家人一起从沈阳回到北京。那时，宋京其总是周六一放学就跑到祖父家，哪怕打地铺也要在这里住一夜。

　　对宋京其来说，爷爷不仅是那个学养深厚、坦诚直率、相貌堂堂、注重仪表的“云少爷”——总是中山装外加呢子大衣，夏天是熨得平整的白衬衣，还是那个书生报国惟肝胆、语不惊人誓不休的爱国文化人。祖父多次给他们讲起安体诚、宣中华、恽代英、萧楚女的人品，前两位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后两位是他在黄埔时期的同事，最后都牺牲了。战争时期，宋家分批去了香港。1949年3月，宋云彬毅然与柳亚子、马寅初、叶圣陶、郑振铎等乘船北上。

　　2015年1月，宋京其代表宋云彬家人写信给中华书局总经理徐俊，提出拍卖宋云彬先生旧藏书画，无偿捐出全部所得，设立“宋云彬古籍整理出版基金”及“宋云彬古籍整理奖”，用于表彰优秀古籍整理成果和编辑人员。

　　当时艺术品拍卖行情很差，大家都担心拍不到1000万元，无法成立基金。宋京其说：“我有两套房子，可以卖一套补足款项。”

　　2015年11月，嘉德公司“翰墨因缘：宋云彬旧藏书画”专场拍卖成功。2016年2月，扣除各项拍卖费用和税金，拍卖所得1320.924万元，全部进入专项账户。

　　2016年5月，宋云彬古籍整理出版基金首届理事会在中华书局成立，袁行霈先生担任理事长，宋京其、徐俊担任副理事长，程毅中、安平秋、高克勤、宫晓卫、顾青、管士光、姜小青、李平、李岩、熊国祯、俞筱尧、詹福瑞、赵昌平等担任理事。

　　7月13日，《光明日报》等刊登《首届宋云彬古籍整理奖评选通告》，基金办公室按照理事会确定的推委会候选名单，寄送基金资料和推荐表格。

　　2017年5月5日，首届宋云彬古籍整理奖评审会在北京香山饭店举行。评委会主席葛兆光强调，评委要尽可能超越个人、朋友、单位的立场，按照古籍整理、学术规则进行评议和投票。评审过程中，所有奖项均进行了多轮投票，终投票数超过三分之二且无反对票，四个奖项终投通过。

　　古籍整理是一项寂寞的工作，既要有广博的知识，还要耐心、细心，坐得住冷板凳。社会上不少人认为古籍整理工作很简单，不过是校对文字、标点、翻译，粗通古文就能从事，许多学校和科研机构将古籍整理成果排除在科研成果之外，极大地影响了学者从事此项工作的积极性。其实，深层次的、原创性的古籍整理是难度极大、含金量极高的研究工作，今天我们津津乐道的乾嘉学派的先贤们从事的正是古籍整理研究工作。

　　颁奖典礼结束前，主持人打开俞国林留下的一封信，代他宣读：“为表达对宋云彬先生之敬重与对宋家人之敬佩，谨以个人名义向宋云彬古籍整理出版基金捐赠10万元。”就是说，他把这次获奖的奖金悉数捐出，再次进入宋云彬古籍整理出版基金这个大平台。

　　现场安静片刻，掌声响起，很久没有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