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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7年06月17日 星期六

村里,叫“达达”

王方晨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7年06月17日   第 11 版)

  当年,在村子里,有个漂亮的堂姐,特爱笑话人。

  有一天,她看过一场电影,回村就说,电影上一个女的管父亲叫“爹”,笑死人了。为什么堂姐会觉得笑死人?因为在我们老家,是不管父亲叫“爹”的。也不管父亲叫“父亲”,而是叫——“达达”。

  我把这件事烙刻于心了。在村子里还倒好,生来就这样叫,没什么土不土的。但我一朝离开了村子,成了“公家人”,平时听叫“爹”的没有,“父亲”是书面语,更没人这样叫,基本上通用“爸爸”。这个“爸爸”是属于“公家人”,属于遥远的外面的人以及一部分县城里的人的,似乎比较洋气,是有地位属性的。

  在外面混世这么多年,至如今,你要我管父亲叫“爸”,我叫不出来,而且会觉得这个字不够分量,对此琢磨得多了,还会感到不怎么像回“事儿”。可是,不管是城里,还是乡下,老家的年轻一辈叫“爸”,差不多已得到普及。至于叫“爹”的,我敢说,没有。偏偏我写小说,总会用到这个字,一则,看它音形粗砺,行文中像从泥土里挖出来的一粒万年砂礓,二则,实在因为“达达”不甚通用,此不过一权宜之计耳。

  名不正则言不顺,我得先为“达达”正名,然后才能说到别的。

  达达没生闺女,只生了儿子。生闺女的家庭,达达可以得到很好的打扮。但是,做儿子的,其实也会偶尔给达达买件新衣服回来,况且还有儿媳妇,为表孝心,亦可充女儿之役。实际上,给达达买衣服,是很难的,皆因不知道他该穿什么,喜穿什么。积累下来,包括自己不穿送回家的,达达的衣服也得有半橱子,比村里的那些老头都多。问题是,达达素不喜穿新,而且拒绝雷同于比自己年轻的人。

  不是亲眼看到,难以想象达达的衣着。冷天,传统的老棉裤、老棉袄倒是退出了,但似乎也新式不到哪里去。一律蓝灰,这个可以肯定。热天,特别是农忙季节,不避讳地说,那种素常穿戴,强不过逃荒要饭的,而这并非唯独达达如此,整个村子的老头们都是这副打扮。上面光着脊背,下面一条大裤衩子,脚上一双凉鞋,在街上来来往往,穿件衬衣的都是讲究。有一次我看达达身上是件短袖,定睛一看,竟是将好好的衬衣袖子剪了的!剪得不长不短,拉尔夫·劳伦也说不出该是什么款式了。

  我知道,父亲选择了最适合他自己的——原则上是半新不旧,穿上最好没有回头率,也就是说,切莫扎眼。

  说到吃的,达达生冷不忌。小时候缺粮,能吃饱就不错,浪费根本不可能。吃地瓜揭皮儿,都是不会过日子。那年我在外地上学,放假回家才听说达达病过,因为他吃了被老鼠啃过的一块冷馒头,而彼时已是改革开放的上世纪80年代,口粮不成问题,饭桌上难吃的黑窝窝头早就不见了踪影,我就知道,这是达达的习惯使然。上世纪90年代,我在新单位分了一袋大米,首先想到的是怎么弄回老家,也是习惯使然,因为在我的意识中,晶莹白亮的大米可是好东西。新单位离老家几百公里,我扛不回去,就交给老乡,看能否方便时用车捎回去。后来人家没捎,大米发霉,把我心疼了好一阵子。

  吃的,对于达达,没什么是不好的。

  至于住,达达为此耗尽了大半生的心血。达达是农民,享受不到别人口中的“免费”住房。起先,我们一家住在一处老西屋。土墙,屋顶是苇子上覆土。那就是住在黄土里了。达达的儿子们都出生在那里。印象最深的,是屋中竖着一根柱子,奶奶家的堂屋中没有。柱子顶着一道横梁,就像屋中该有的东西。我才刚明白,一准是为了防止屋顶坍塌。

  改革开放后,日子过得好些,家里要盖新屋。我感到振奋,放下书包就会拉起车子去村外坑塘取土。新屋盖起,虽叫瓦屋,其实还是土墙。我们终于可以搬离了那处低矮狭小的西屋。

  但达达在盖屋的道路上并没有就此止步。到我90年代初远走他乡,我家又盖起了一溜儿10间浑砖到顶大瓦房。这一溜儿大瓦房,在村庄规划时被拦腰截断,后来就变成了两个院,而我们的村子也从此成了一个歪斜的村子,道路两边的房屋锯齿一般,凝固了那个时代的记忆。

  达达的出行工具,我印象最深的,是一辆结实耐用的大金鹿自行车。之前大家都靠徒步,家里还有过一辆地排车。

  大金鹿是通过在东北工作的姨夫买来的,当时可是稀罕之物。对自行车的爱惜,很夸张的做法就是给车子披挂上一身五颜六色的塑料条子。达达倒没这样做,但这辆自行车确实是我家的“功臣”。母亲曾悄悄对我说,村里人还不知道你达达变了啥戏法儿,吹气似的连着盖了这么多大瓦屋。

  达达早出晚归,骑着这辆大金鹿做生意,村里人白天几乎见不到他。他要一大早出门,骑行五六十里,去北边的山区买来火纸,再卖给我们县城的一些门市,换取差价。有一次,寒冬腊月,刮着大北风,一位表哥开拖拉机去北边收棉花,经过一个山坡,看见一个人光着膀子推着自行车,艰难地往上走。自行车上垛起的火纸,高高地挡着推车的人,像把人埋在了纸垛下面。心想,谁这么拼命?再一看,不得了了,只见那人大汗漓淋,便惊叫一声,这不是舅嘛!

  表哥回来把这事说给人听,一位姑姑听了,当场大哭起来。

  达达似乎有做生意的天分。记得更小的时候,一个夜晚,一伙人闯到我家,把我家的地排车拉走了。他们是“工作组”的。后来我站在夜色里,听到从大队部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心里陡生一股超凡的力量,似乎一伸胳膊就能把达达从那里解救出来。

  印象中只留下一些片段……达达好像去了河南一个叫“驻马店”的地方,做了什么生意。“工作组”给的罪名是“投机倒把”。

  我更相信,是生活所迫,才使达达去当了风餐露宿的小贩。

  他是一个吃苦耐劳的老实人,从不对我们兄弟多说什么,致使我对自己的家世所知寥寥。在我看来,自己所能看到的这些,似乎就已足够,所以,我也从不主动询问什么。

  实际上,我也像达达一样,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也正是生活所迫,我孤身远离故土,天长日久的历练下,还算能够跟人讲出一些话。还有一个原因,既然不说,就肯定有不说的道理。怕是万一勾出心酸来,就有违了本意。

  但我知道,达达当过兵。从达达、母亲和别人口中,我约略了解一点首尾。班里丢失了子弹,当班长的达达经过细致推断,知谁所为,但上级怀疑到了达达头上。达达坚决不认,也坚决不供出别人。

  要让我判定达达行为之对错,我做不出来。但达达晚年还会专门给我提起,证明达达对此犹不释怀。

  达达老了。是不是要发掘隐匿在达达人生中的传奇,在我,竟是一件难为的事情。不知不觉间,与自己长大的儿子在一起,却也是闷声不语的时候居多。不管儿子怎样看我,我只觉自己寻常之极,想破脑壳也想不出有什么不凡的经历可讲。

  儿子叫我“爸爸”,而在老家,我们这辈,管父亲叫“达达”。

村里,叫“达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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