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到搬家去明尼苏达,非常多的雪,铺天盖地,不冷,只是很多雪。我的梦渐渐有了颜色和气味,很多时候甚至是一个有开始也有结束的长篇小说,不再像童年时候的梦,支离破碎,灰色,梦里的人没有性别也没有脸。
搬家并不奇怪,我们都在搬家,每一个人,每一年,我们总是在搬家,我再也没有在美国认识新朋友,因为他们一直在搬家,从加州的南边搬到加州的北边,再从加州的北边搬到中部,或者直接就搬到了纽约,搬着搬着他们中的一些人就永远消失了,再也找不着了。
我在想我为什么会梦到明尼苏达,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我也没有去过俄亥俄,可是我从来都不会梦到俄亥俄。
大概是因为夏伦,她在明尼苏达读大学,她说那里很冷,非常冷,她说她在去明尼苏达之前不吃草莓,她讨厌草莓,可是那个下了课的黄昏,清淡的太阳光,雪地里,她看到了一丛鲜红的野草莓,吃起来竟然很甜,刻骨铭心的滋味。她很轻地叹气,三两句就说完了的滋味。她后来结婚生子,又离婚,她来到了加州,她和她现在的丈夫终于结了婚,在他们共同生活了4年以后。他们在学院路上有一幢没有后花园的大房子,可是她的家人都在得州,她想念他们,想念极了,她说我有个愿望,如果我还可以和我的家人生活在一起,那多好啊。
她对往事的回忆,大概就是明尼苏达,雪地里的野草莓。
我的童年记忆,是走街穿巷的木板车里清脆的黄金瓜,是第一间自选店里父亲买的一罐桃汁,是门前那棵梨树结的青涩小梨,是物质贫乏的年代,缝纫机旁,窗下,看得见阳光中浮游的灰尘,母亲与我分享一个橘子罐头,圆口大肚的玻璃瓶,铁皮的盖,母亲一勺,我一勺,甜甜蜜蜜的童年,十全十美的童年。
我在美国店买到了一模一样的中国橘子,它们也是美国人爱的,和细长花生米还有菠菜搅拌在一起,做一种好吃的沙拉。我买了很多中国橘子回家,大口大口地吃,大颗大颗的眼泪,橘子还是甜的,浸透了眼泪的橘子还是甜的。
大概是因为那个信神的女孩,她的黑眼睛像是盛了一湖水。她说起她在明尼苏达的日子,真冷啊,她只说那里冷,她说不了别的,像小说中描述的那样,那么冷,冷得不可以流泪,因为眼泪会变成冰珠子,凝在脸蛋上,像我的小学,江南冬天的早晨,每一个孩子都有一张萝卜丝脸。她也不会像夏伦,三个句子就说完了她的一颗草莓的回忆。她说不好她的挣扎,她的喜悦,她只是信了。就是信了。他们都是一群有福气的人。
大概是因为我在中国的一个朋友,美丽,有才华,可是不幸运。她有很多故事,我曾经想记录那些故事,可是有一天我在一条船上接到她的电话,她说忘了吧,我的那些故事,永远也不要再想起来了。我说好吧,我真是一个也想不起来了。后来她爱上一个人,那个人住在明尼苏达。说起明尼苏达这个词的时候我们坐在一间素菜馆里,她穿着淑女屋的绣花裙子,她在嘴唇上扑厚粉,再涂上口红,那红就不会掉。
我一直相信我们会在美国碰面,不是在加州就是在明尼苏达州,我们一定要尖叫,而且拥抱,我一直这样相信。我在等待她的电子邮件,她的电话,等待有那么一天,我的留言机会出现她柔软的声音,我来了。
可是她没有来。
我找过她,我们在电话里沉默,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已经去过了明尼苏达,买了一些新衣服,可是她不会再去了,那个有雪又冷的明尼苏达。
很久很久以后了,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搬到明尼苏达去了,我在想我为什么要梦见明尼苏达,我又没有去过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