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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7年04月04日 星期二

每一处体现古代智慧和历史真实的地方,都应真实、完整地留下来……

静静的府河

——张献忠沉银考古事件及未来猜想

本报记者 齐 欣文/图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7年04月04日   第 07 版)

  府河流经江口镇,前方就是与岷江交汇处。当年杨展伏击张献忠载银船队,就将战场设在这里。
  (资料图片)

  围堰抽水后,至少要再剥离2米厚的鹅卵石、河沙,才可能发掘文物。也就是说,要从挖掘机的平面位置,挖到左前方的考古工作面。

  枯水期时,岷江水面距离河床表面2至3米,河床表面距离河底基岩距离5至6米。在距基岩3米时,文物层才开始出现。考古人员需要一层层小心翼翼地剥离底层,工程量堪称宏大。

  考古工作要从右侧探方的剥离位置,一直下探到左边的基岩。文物大量积存在基岩的凹槽处。出土文物与发掘现场,二者都是不可或缺的价值构成和真实性证明。

  岷江历来多沙,卵石遍布厚积。如果它清澈见底,反倒早就不会有张献忠沉银的谜团隐藏其中了。此次1万平方米的发掘面积,已经初步具备了考古遗址公园的规模与要素。

  一

  府河穿越成都平原,向南流淌。

  经过金牛、青羊城区之际,府河开始融进都市的粼光与喧嚣。至少从公元8世纪开始,府河就成为拱卫和供给成都“府”的重要河流,也是交通动脉和农业文明时代的地标性景观。那时从盆地的中心到达长江中下游平原,府河是不可或缺的必选要道。现在,择一个闲适春日,从四川大学东南邻河区段出发,经过九眼桥和合江亭,可以上溯至浣花溪和杜甫草堂。纵使不再通航,但“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感觉仍能依稀浮现。

  实际上,府河是岷江最繁华、故事最多的段落,也带来、孕育了无尽的财富。

  水路蜿蜒,流过黄龙溪。按照现今河道计算,成都城区至此约为58千米。由此再行11千米,就能到达彭山的江口。江口古镇在晋代也称“合水”,后还被称作“双江”。个中含义,一目了然:从都江堰分流后,府河在此完成了滋养成都平原的使命,再次回归岷江。继续南下,就能见到另外两个著名的江口:乐山和宜宾——滔滔长江已经不远了。冲积平原的倾斜地貌使得流速比城区加快了许多,时速11千米根本用不了半天的时间。

  就是这样:公元1646年,大顺三年也是清顺治三年;史料有称“丙戍正月”,按理说也是枯水季节。张献忠载满财宝的船队,离开成都,沿府河慢慢进入了明朝参将杨展在江口设下的圈套。

  二

  我在2017年的早春时节也来到了“圈套”。府河已经又流淌了371年。对比那场以“沉银”闻名的战役景象,江流依旧,物是人非。水流平缓安静,再无忙碌的航运景象。油菜花黄遍的岸上,江口古镇看上去残破不堪,活力尽失。

  以攫取为目的,在江口和府河的多个地段,历史上曾多次出现大规模追踪张献忠财宝的行动。新中国成立至20世纪末相对平静,但传说时起时沉,没有停歇。

  许多专家在岸边也实地感叹:即便前人科技手段不如今日,但真要把这里翻一个底朝天的话,绝对有可能实现。我反而觉得这一切恰是传播帮了大忙:语焉不详的历史记载,真真假假的传说版本,再加上输赢双方皆有意将信息遮挡,才造就出各种有一搭无一搭的寻找。

  于是乎,这个事件就一直拖到了当今。

  在2005年、2011年和2013年,江中的发现渐多。这要归因于基建活动的活跃和盗贼也更新了装备。重要的节点出现在2010年。“江口沉银遗址”成为眉州市级文保单位,保护范围达到百万平方米。如果一切顺利,那府河和江口便平静依旧。但偏偏此时,中国社会进入到一个新阶段:文化资源的社会地位大幅凸显,文化产品的经济价值开始飙升。与之同步的是:倒卖文物,已能标出天价。

  盗贼在黑暗中分做三类。

  驾船潜入水下的,多来自本地;文物贩子守在岸边;第三组人数不多但角色特殊,“东西”一捞上来,马上就做3D信息采集,投入复制。获利链条完整高效。

  我是在一个非常非常奇特的场所近距离观察被盗文物的。包括“虎钮永昌大元帅金印”在内,许多能够证明张献忠沉银遗址的珍宝,此时还在“兼任”刑事案件的物证。间隔数堵高墙,就羁押着众多被抓获的犯罪嫌疑人。在2016年,有100余人归案,至少有70人已被提起公诉。

  金印在手,是怎样的感受?即便隔着手套,首先传递给人的感觉,是真沉!超乎想象的沉。这让人马上就思绪跳跃到不远处的江滩:文物这么重,这家伙在水下应该“跑”不远,或者说是同船物件中移动距离最少的,也就没准是最靠近真正落水地点的。一旦收回思绪看上第二眼,这个宝贝带来的感觉就和金钱、工艺,和旁边同样著名的金银财宝完全不一样了;似乎它本身有着超乎想象的气场,传递来的是一种力量,是权力感。那种感觉非常强烈——这一件文物,肯定在将来占据最显眼的展示位置。

  除非它是假的。

  为什么不能如此一问呢!如果是来自考古发掘的现场收获,那就会令人百分百地相信;但是过一道偷挖和文物贩子的手,就自然会平添一层疑惑。

  这就是窃贼的可恨之处!

  偷盗的猖獗,倒逼了2016年大规模考古发掘工作的启动。

  大规模的考古,引来多少关注?回到成都,我想试试当地人对此事的了解程度,就坐在出租车上撩拨的哥。刚说到彭山,他马上就大声应道:“那里在挖银子”。

  “猜得真准!”我判断这个司机热衷八卦又垂涎。

  “成都人都是移来滴——我的哥哥年前还去广东祭祖。四川人都被张献忠杀光喽!”

  “哪个不晓得?”他以洞察世事的口吻,反复多遍。

  这下好了,该有的戏码看来一个不少——主角冷血残暴,历史又牵扯千家万户,财富传说情节迷离,盗贼数目令人惊讶,发掘现场规模宏大……从一开始,“彭山江口沉银遗址水下考古”项目就很难算作是普通、偶然的存在,而是一个持续沿亘的庞大社会事件中,为人期待的最新一幕。

  三

  现场引起关注的,还有与文物发掘同时显露的大面积江底基岩。文物积存在基岩的凹槽中,混杂其中的还有明清时期的铜钱和瓷片。

  那张献忠聚敛的财富里,有珠宝玉器吗?额……没听说!人们提起最多的,就是天天出土的银锭。展示的时候,场面非常壮观。

  如果一大批五十两银锭堆在一起,会是啥样?以我这个外行的眼神看过去,平常得就像路过岷江边的卵石滩。如果真的散落江岸,银锭的颜色、大小和形状很难一眼被分辨出来。这可能催生另外一项正经的特色产业:镇上的居民以后不妨在保护区外寻些卵石制作成文化纪念品。拿起银锭,古典小说和电视剧中的那些情节便一下子活生生地浮现。古人袖中带些碎银还有可能,从怀里轻易摸出几件大银两可太不正常了。偌大个劳什子,一条船都沉甸甸地装不下若干,更何况揣上行走天涯。

  基岩不止是“贮藏”的功臣,还揭示了更多的信息。岁月如刀,隐于水下的山体被冲刷出沟壑,有着长长的、深深的婉转曲线;眺望过去,如同见到水面上聚集着众多的江豚。

  既然基岩准确定位了江河的历史走向,为啥不据此推断当年?因为最难的难题,莫过于如何理解水下永不停歇的涌动。散布在鹅卵石和河沙之间的文物,分布和堆积状况与动态水域环境关系密切。但是相对“不动”的基岩环境,也许有助于倒推在流动环境下文物的移踪和来龙去脉。比如,计算文物需要多长时间、移动了多远,才到达了基岩的位置。

  虽然只是“也许”,但已经引起更多人的兴趣。这样的遗址是进行地质考古实践的好机会,尤其有助于对遗址形成过程的研究。

  到了2017年2月,出土文物的数量已经相当可观。那时遇到出差在外的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高大伦,每天他都要兴奋地朗读现场发来的短信。数量越多,遗址的定性就越清晰,专家们也就越发同意一个假设:江口一战,看来是把张献忠打崩溃了;于是他退回成都,才演化出另外一篇斩尽杀绝的传说。

  我来这里的目的之一,也是想观察:通过可信的发掘,研究人员是如何一步步还原历史的场面的。接近真相的过程,有可能极其漫长。于是考古现场的工作,便显露出值得尊敬的科学精神。每件文物都有定位,都首先要进行测绘和记录。这就为了后人的研究打好了基础,也为更精彩的“再现”做好了准备。当从空中、从堤岸上远眺,从探方边观察后就会觉得,考古队员的角色,在他们自己看来是一名发掘者,但在观察者眼中,他们更像是一个新的大传播平台的修建者。江口已经变成由历史事件发生地、文物发掘地、体验地三者叠加组成的巨型展示区。历史造化,使得每一片水域都有讲不完的故事。即便只是公布了阶段性中期成果,但一个“考古遗址公园”的雏形,一个可以重现真实的未来,已经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

  江口、彭山,还有府河,都会为此改变了。

  四

  春天总是走得太快。桃花盛开时分,川西高原的积雪慢慢融化,岷江再次告别枯水期。2016年度江口水下考古季即将结束。

  当公众注意力还盯着藏宝数量的时候,另一场热烈的讨论已经开始:如何理解、使用现在这些资源?

  其实这个过程,已悄悄持续了许久。这场考古盛宴已被筹备很多年了。2012年时,高大伦就和水下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主任宋建忠在江口开始谋划。从那时起,研讨会一个接着一个。

  我和宋建忠一起赶往彭山。路上我们都预感到这可能是个大新闻,有哪个干考古的不希望遇到轰动性的发现呢?但又隐约觉得不过瘾,盼望它还有额外的意义。

  发掘开始之际,彭山这座古城也在利用“天府新区”机遇,铆足了劲头招强引优。相比其行政规划、区位条件、传统农业改革机会等等发展要素,在文物资源、考古科研的支撑下,“张献忠沉银考古遗址”可能提供的,是一个层级更高、后劲十足的全新文化资源。

  从此时起,这个考古项目就呈现出多学科不断融合的活跃态势。

  那天的研讨聚集了许多著名专家。发言时间很短,但更需要智慧:这么多文物,应有多大的展示规模?

  我来江口的另一个缘由,是要依传播规律,来判断这个全新的文化资源,如何才能得以“留住”和“反复吸引”受众。慢慢地,文化遗产传播开始以独立的角色,逐步与考古工作者合作,介入到文化遗产比如江口沉银遗址这样的巨型风貌保护工程中。同步参与融合过程,在几年前是难以见到的。

  从传播的角度看,考古遗址公园是个合适的平台。展示的景象,要远大于现在的保护范围,应沿着府河上溯,留出足够的体验和想象空间。这种“小博物馆+大体验线路”的方法,也为公共考古提供了展现的空间。兴致勃勃的参观者穿行在现场,不用虚拟而是实地亲历。那些依然扑朔迷离又逐步显露出的真相,显示出了考古现场的真正魅力,也使那些严谨、漫长而枯燥的求证过程变得活灵活现。在同样的区域,同样是寻找张献忠沉银,考古工作者发现文物时候的心情,与偷盗者完全不同。这种心境,也能有机会准确传递给体验者。

  水下考古、公共考古、文化遗产传播,都是新兴的学科和研究方向。现在,大家结合在一起的价值,尚未最大化地展现出来。早晚有一天,在江口工地上,河道和水物理专家、兵器和火器专家、船运专家也要加入进来,共同说明和演示:当年那个圈套是设在府河还是合流之后的宽阔水面?那个船队绵亘多长,战场规模又是怎样地壮观?混战中的船只,是如何挟裹着巨大的财富,噼哩啪啦地灰飞烟灭?……

  府河、江口正在发生的一切,表现出文化资源带着巨大的张力,正在对社会风貌进行重新划分、引导和塑造。参与、记录这个过程,是希望更多的人们分享同样的心声:每一处体现古代智慧和历史真实的地方,都应真实、完整地留下来,为今人提供心生尊敬的体验,也使后人得以继续探索与超越。

  链接一:

  彭山江口遗址:特指1646年发生在府河与岷江交汇处的杨展阻击张献忠水上战场,也包括“彭山江口沉银遗址水下考古”现场。2010年成为眉州市级文保单位,总面积达到100万平方米。目前遗址已经发现了逾万件文物。

  链接二:

  考古遗址公园:国家级考古遗址公园是指以重要考古遗址及其背景环境为主体,具有科研、教育、游憩等功能,在考古遗址保护和展示方面具有全国性示范意义的特定公共空间。

静静的府河
责编:赖 睿 邮箱:lairuismile@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