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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7年03月04日 星期六

我喝下整个世界

□刘 汀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7年03月04日   第 11 版)

  1

  既然我此刻正在喝一杯咖啡,那就从咖啡说起好了。

  我其实完全不懂咖啡,顶多是一个能分辨出麦当劳和咖啡馆里现磨咖啡的人,但很多时候,我喝它,也喜欢喝。我思考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会喜欢上这种东西;我的意思是,对我个人来说,为什么会喜欢喝这一种饮品。除了那些咖啡对人类本身具有的意义之外,对于我,它是否还有某些特殊性?

  说起来好笑,有很长一段时间,咖啡在我这里是和它的品性相反的事物。喝完它,我不会精神,却会犯困。也许是因为我喝的都是劣质咖啡,还有可能是我的身体对这种异己之物并不熟悉,它要花很大力气去适应或抵抗,然后引起了疲乏。

  直到读大学时,我才尝到这种特殊的饮品。那几年对我而言,咖啡只有两种:麦斯威尔和雀巢,因为超市里卖的速溶咖啡只有这两种。可笑却并不可悲的无知,我甚至以它们的名字命名了一篇小说。最普通的速溶咖啡,帮我区分了咖啡的两种味道,在工业性之外,有关咖啡的一些细节,也从此区分开来。

  北师大东门,有一个有名的福来轩咖啡馆,据说很多名人在那里出现。很多诗人师兄,都在诗歌里写过它。我去盛世清书店,总会路过这家咖啡店,从门口往里面看进去,有些昏暗,大致也就是咖啡馆最常见的装饰。我从没有走进去,对那时的我来说,去咖啡馆喝咖啡太奇怪了,它和我格格不入。

  我想象不到,现在它却成了自己最常喝的饮品之一。

  2

  还有茶。

  花茶绿茶红茶白茶黑茶,茶因为烘焙的方式不同,被用各类颜色区分出来。每一种,又分成若干小类。论述这个简直无聊,中国的老祖宗们早就把茶叶的妙处写尽,我来写粗俗之茶好了。

  我所知道和喝过的茶,最开始,是一种几块砖头拼在一起大小的长方形之物。带着茶叶梗和叶子,似乎还有其他东西,被机器压制成砖。喝茶的时候,人们会用锤子或刀,敲下、砍下一块,投入炉火上的大茶壶之中,煮沸,加上一点粗盐。在我老家,所有人都喝这种茶,它如此浓俨,琥珀色荡漾在大碗里。后来我知道,北京的所谓大碗茶,用的茶叶也是类似的。

  春天的时候,母牛会生下小牛犊,母牛的乳房鼓胀如篷,里面的牛乳小牛犊吃不完,就被挤出来。我们毕竟不是牧民,没有他们那么好的奶制品技术,不会做酸奶,不会做奶豆腐,便把这些牛奶倒入煮沸的茶壶中。简易但好喝的奶茶就出现了。

  到现在,我家里也还偶尔喝这种奶茶——不是那种可以绕地球几圈的甜奶茶,它是咸的。还会放一些炒米,更好的时候,加一点黄油。

  这种茶的好处是,能在喝水的时候同时补充一定的能量。

  我后来喝到了各式各类的茶叶,甚至也略微晓得了一泡二泡明前雨后,但这些娇嫩的芽尖,并不能替代那坚硬的枝叶。砖茶在我的味蕾上留下了永久性的基因,这和我所有的出身是相一致的。

  3

  酒。

  一种更难以说清的液体,一种几乎可以和所有文化史互文的液体。

  我一直觉得,酒最特别的地方在于,它有能力让把它喝下去的人,再吐出来,还要附带其他东西。酒自身就是对喝酒者的抵抗。

  很小的时候,家里请客喝酒,偶尔会被某个叔伯用筷子沾一点酒放在嘴里。我不记得什么味道,据说表情难看,可见那时我并不爱酒。

  那时候的酒,封存在供销社的大缸里,我总是拎着一个输液瓶去打酒。售货员挪开木质缸盖,一阵酒香飘出来,他用特制的提子伸进舀酒,然后用漏斗把酒灌进瓶子里,一提子刚好一瓶。我拎着回去,看着祖父和父亲叔伯们就这样一点点把酒喝掉。我并不眼馋酒,我眼馋售货员用提子和漏斗的权力,它们是一种微妙的衡量。

  只有春节的时候,父亲才能喝两瓶啤酒,我们被特许喝一杯酸甜的山楂酒。我好奇那些喝醉的人,便觉得酒有着特别的魔力。

  年岁渐长,我喝过茅台,也喝过五粮液,喝过国内的国外的红酒,当然喝了许多的二锅头。还有更多的是啤酒,这一点从已经隆起的腹部可知。

  也就是在这些时候,喝酒变成了喝酒之外的事,它复杂了。工作,交际,应酬,庆祝,酒成了情感等价物。偶尔悲伤时,它才回到本源,来麻醉人们。这时候又忍不住想,古往今来,写酒的文字太多了,自己又何必去增加一段?

  只因我醉过和他人醉过并不是一回事,他人酒杯并不能浇去我自己的块垒,连我自己的都未必。但酒对于悲伤,对于兴奋,对于重要时刻,不可或缺。我们喝酒,是不是在假装饮下了无数的粮食精华?是不是以为可以借此接近神,接近无意识?其实我们一直在利用酒。它深知此事,于是催促你在喝酒之后把胃里和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它们看起来全部污秽不堪,带着腐朽的味道,然而这是真相,是我们醒来后必须面对的事物。

  4

  然而我们必须回到水,这最庸常而重要的液体,这被称为生命之源的事物,却很少有人真正在意的东西。没有多少人花时间来赞美水。水只有成了风景,比如江河,比如湖泊,比如暴雨,人们才注意到它,或者只是在缺少它的时候才会关注。

  其实在大自然,和人最接近的就是水,何况它构成我们身体的70%。所以那些减肥的人,在一定程度上就是通过努力把水排出体外。多有趣,我喝啤酒而隆起的腹部,堆砌的其实是其他形式的水而已。

  我生长在内蒙古北部的山区,并不缺水,水在地下流淌。

  我们需要把井管砸入地下十几米,找到蓄满水的砂石层,用洋井一下一下把它们抽出来。

  田地却不是水田,大多在山坡上。春天的时候,农人必须等到一场雨,才能用犁把种子种下去,种子才能长出来。这些生长在干裂土地上的庄稼,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渴望着水。

  但它们自有限制,并不是来者不拒,在它们成熟之后,对水有着惧怕。比如麦子,在夏季灌浆的时候必须经过暴晒,秸秆和麦粒中的水分蒸发出来,深绿色三两天变为金黄色,一泡面水变成结实的麦粒。

  然后问题是,泪是一种水吗?汗是一种水吗?虽然它们的构成都有一个水字旁,但我们必须问:它们是水吗?如果是,它们为什么要经过身体的酿造,都带着一种咸苦。我们的身体知道人生活的本质,以至于它从不会制造任何甘甜的事物,液体尤甚。如果不是,它们却攫取了水的形态,把自己混同在水的类别中。

  在科学家那里,水的密度被标注为1,原始的基点,水凝结之时的温度被称为零度,也是临界。水分子是:H2O,两个氢一个氧,还是一场三角恋爱。

  5

  通过咖啡、茶、酒、水,或者其他可以饮用的东西,我想我能喝下整个世界。

  你可能不同意,那我换一种说法,给我一个足够长的吸管,我能喝下整个世界。不用担心我的胃,也不用担心我的肾,我喝下这个世界之后,通过人体神奇的酝酿,制造出汗水、泪水,或者尿——好神奇,人体里的液体中,只有尿和血被称为液。汗水、泪水、血液、尿液,这一切流动的事物在身体内部循环、交互,就像不同的人在这世界上循环、交互,我们彼此映照,成为镜像。于是,我能喝下整个世界,就不再是一句简单的妄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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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赖 睿 邮箱:lairuismile@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