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来说,我们这个民族是不善于歌舞欢闹的,很多时候,甚至好像那种又歌又舞的生活和我们无关。
曾经参加过多民族朋友的聚会,酒酣耳热之际,维吾尔族朋友,藏族朋友,朝鲜族朋友,蒙古族朋友,开始且歌且舞,只有我们几个回族男女坐着观看。有人问,你们的民族歌舞呢,为什么不展现出来?
为此我做过思考,这和我们的民族性格有关。日常生活里,回族是一个很务实的民族,忙着种田做生意挣钱养家,同时要坚守每日的宗教礼拜,况且生活清苦,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兴致和精力再去歌舞。我们还是一个内敛、内向的民族,很多时候宁愿把一些悲伤和欢快压在心里,慢慢地消磨在日常生活里。
记忆里,我们庄的人,从来没有张狂地跳舞的。歌唱倒是有的,却是劳作之余解乏的时候,或者被命运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爬上山头,对着苍茫大地,吼一嗓子,排遣一下满腹忧伤。
如果有亲戚家的女子媳妇来了,夜里我们睡在一起,纠缠着她们要漫花儿。曾经有人唱得很好听,压得低低的声音,忧伤像水波一样在低处回旋,《山里的个野鸡娃》《上去高山望平川》《阿哥的肉》《吆骡子》等都是经典曲子。女人绝不会在人多处放声歌唱。也有那命运不好的女子,唱着唱着,将歌声和自己的身世遭遇联系到了一起,就开始哭,哀哀的歌唱里掺杂着哭声,使得歌声更低沉婉转,如泣哭,如诉说,如深深地眷恋,像难以割舍的倾慕,像爱情和婚姻,像生活和命运。
小时候我在小姑姑家走亲戚,姑姑的婆婆坐在窑洞里的一口窖底下,一边捡拾洋芋,一边为我漫花儿,我坐在窖口上面。她要我看着,要是有人来就赶紧告诉她。
这个干瘪枯瘦的妇女歌声却很清亮,像一勺子清水,缓缓地慢慢地往出流淌,流下去溅落在干燥滚烫的黄土尘埃里。我眼前似乎看到她年轻时候的情景了,她也曾戴着青包头,穿着绣花鞋,骑在高高的大红骑鞍上,在一颠一簸中做了新嫁娘,她的满头华发也曾乌黑明亮过,也曾别过花儿。那些鲜艳的年华呀,已经都找不到了,我只能从这清澈的花儿声里凭借想象去猜想。
后来姑父进来,揽了一背篼牛草出去了。婆婆意识到有人来了,不唱了,抱怨说人来了我怎么不告诉她。我这才醒悟自己严重失职了,都是沉浸在歌声里太投入呀。
30年后,姑姑的婆婆早就病逝。我再也想不起她那天都唱了哪几首花儿。能想起来的,只有那口黑乎乎的窑洞,和淡淡的忧伤的花儿,它们像光亮,点燃起来的鲜活的想象之景还珍藏在心底,我舍不得忘却。
而男人漫花儿却必须是在广阔天地间,扯着嗓子大口大叫才有味儿。高高的山头上,某个犁地的男人跟着牲口走啊走,累了,汗湿透了脊背,心里烦忧,忽然就扯起了嗓子,一个高亢的声音冲上高高的天宇,又落下来,回旋在我们苍凉的山间。带着一个男人在某一时刻难以抑制的全部情愫,那么忧伤,那么动人,那么让人痴迷,那么让人惊讶。你会惊诧这样粗狂的汉子,内心的褶皱里竟然会藏着这样柔软悲切的情感。
阿哥的肉,是歌中常常出现的一个词儿,那是男子对自己心里最爱女子的称谓,赤裸裸,不加掩饰的爱慕就倾注在这样直接朴素的称呼里。不要说听那火辣辣的歌声,就是把这个称谓含在嘴里慢慢地咀嚼,也是会叫人脸红心跳的。
世上最动人最真挚最让人喜悦却又最让人无奈的,就是男女之情。相悦时候的欢快,蕴含在歌声里,爱而不得的失落和难过,也渗透在花儿里。
如果要回族拿出属于自己的歌曲,恐怕只有花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