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触金冲及先生的书,还是初中时看《毛泽东传》,心想能成为正史总编撰者,应当是如修《新唐书》的欧阳修,或修《明史》的张廷玉了。但时日久长,对先生之名也渐渐淡漠了。
及至读大学可以恣意读书,有一阵颇迷恋于近现代的军事斗争史,尤其是解放战争史。然而关于那段历史的叙述,要么是刀笔吏式地白描,标签鲜明、读之寡淡,忽视了对历史细节的把握;要么是野史杂家,充斥着小说演绎、不着边际。在各种论坛里乱翻,偶得一文,将北大学兄张灵甫的整编七十四师覆灭于孟良崮娓娓道来,并通过对细节完整而生动的回顾解开不少萦绕于我心的历史疑团,使我顿如拨云见日。我不禁顺着零星线索,费了老大劲儿爬寻此文作者。当“金冲及”三个字出现在我眼前时,往昔模糊的记忆刹那间清楚地蹦了出来。古人说“佳作出自盛名下”,此言不谬。没想到金冲及竟是当年的团学干部、学生领袖,衷情于党史,将大半生奉献给了党史和开国领袖们的研究。
眼前金冲及新著——《生死关头:中国共产党的道路抉择》(三联书店出版),向我们展现了中国共产党自成立以来几乎每一个关键时刻的选择,无一不关乎党的生死前途。和其它作品叙述党史时慷慨激昂或是不容置疑的叙事风格不同,这本书有如平阔江面下暗流涌动、涓涓细水中暗藏漩涡,竟让我觉得步步惊心,甚至心有余悸——设想一下书里讲述的任何一个“关键时刻”,党选择的不是此路而是他路,那么党和这个国家的历史命运或许都将改写,甚至发生颠覆性的转向……这怎能不让人唏嘘慨叹?西安事变之后是“杀蒋抗日”还是“联蒋抗日”?通过大量历史档案和原始资料,金冲及还原了当时党内高层的决策过程。如果选择的是前者,那么国家的命运极可能再次进入军阀混战、日本人乘虚而入各个击破的局面,党的前途亦不可卜。金冲及再现了历史事件之间的内在逻辑联系,让我们更接近于了解历史的本真。遵义会议是历史的必然吗?鲜为人知的是,如果没有黎平会议奠定的灵活机动的战略方针,那也就没有后来改变中央红军及诸多领导人命运的遵义会议了。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生或死,存或亡——当金先生把我们带回到过去,凝固在历史的某一瞬时,或许才能对孟子的“死生不可得兼”有更深一层的体会罢。
然而,如果我们对本书的理解就此而止,那或许会深拂了金冲及的意。不能忽视的是,作者在他的历史叙事里提出了一个更深刻的命题——命运到底是选择的,还是注定的?如果是注定的话,那么我们恐怕无法解释党在历史的生死关头的一步步选择,不仅挽救了自己的命运,更挽救了国家的前途。于是我们进一步追问:选择本身又是由什么决定的?恩格斯说,决定历史命运的是“一个总的合力”,但没有说清楚这个“合力”是什么。我想这股合力的一个重要来源应当是“善恶之念”——在王阳明那里是“为善去恶是格物”的“善恶之念”,在党的那段峥嵘岁月里是“救民族于危亡而追求真理”的“善恶之念”。
倘若我们不能理解选择决定命运的“善恶之念”,就无法体会金先生的家国情怀与良苦用心。往小了说,于家而言,所谓修齐治平,“君子慎其独”,靠的是这个“善恶之念”;往大了说,于国而言,在这时局多变之秋——英国脱欧、特朗普上台,逆全球化和民粹主义的崛起,可谓欧风美雨——惟有凭借正确的“善恶之念”,我们才能在这又一个历史的“关键时刻”,把握好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