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香绵长（散文）

　　老唐

　　据说，路边这棵银杏树已经三百多岁了。风吹过，无数叶子像孩童顽皮的笑脸，刚凑到一起，又四散开来捉迷藏去了。刚记事那会儿，老唐就在树下捉过迷藏，奀娃儿小的时候，他抱着孩子讲故事，讲三国、讲状元、讲红军长征。

　　这里是阆中古城，好多故事在人们心里很有力量。老唐最大的愿望是让奀娃儿像三国里的人物一样，再或者念大学、当兵，总之，能给家族争脸就行。但现在，这些念想都像树下的光斑一样，星星点点，显得不再那么真实。

　　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冠，斑驳陆离的光影打在地上，也印在了老唐的身上、脸上。老唐此时坐在一张旧藤椅上，时不时地向村口张望，好像在等待着什么。过去，每天早晨奀娃儿都会把他从屋里抱出来，往那里一放就是一整天。只要不是刮风下雨，他会坐在那里，用空洞的目光注视着远方，藤椅和藤椅上的老唐几乎成了村子的标志。

　　一年多了，老唐第一次像往常一样坐在了藤椅上，确切地说，他是把整个身子都窝在了藤椅上，自打受伤变成残疾之后，整个人都缩了水，变得更加瘦小了。可奀娃儿比他还要瘦弱，弱不禁风的样子叫人心疼，就那么一副身板竟然能入室抢劫，还杀了人。

　　这个消息是官军带来的，那个警察把奀娃儿抓了。如果当时自己好胳膊好腿，非冲上去抽他两嘴巴子不可。谁让自己不争气呢，残疾人一个，婆娘又瘫痪在床，但凡有一点本事，奀娃儿也不会辍学，更不会外出打工，那后边的所有事儿都不可能发生。

　　幺娃

　　幺娃把醋全部装好，又冲屋外看了一眼，他跟爸爸一样，也在等着官军。但他比爸爸还要焦急，因为瓶里装的醋是他亲手做的。

　　保宁醋是阆中的特产，好多人家都会做，在爸爸身子骨还好的时候，自家酿的手工醋也是远近闻名。那时候，家境殷实，他和哥哥奀娃儿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根本不知道“愁”字怎么写。爸妈一倒下，家就塌了，哥哥成绩很好，却离开了学校，外出打工供自己上学，谁能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幺娃曾经跟爸爸一样恨官军，在爸爸指挥他酿醋的时候，他还想偷偷加上点农药。那时刚放寒假，爸爸让他去城南的嘉陵江提水，再买些五味子、杜仲、肉桂、当归之类的东西。幺娃以为爸爸要为自己或者母亲煎中药，心里欢喜极了。可他没想到的是，爸爸是要给官军酿醋，那家伙把哥哥亲手抓走，那可是仇人啊。爸爸真的变了，变得让他不认识了。

　　发酵、晒胚、淋醋，好多个环节，幺娃都可以做点手脚，但爸爸就在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现在他想好了，不管爸爸出于什么目的，也得想法子，决不能便宜了那家伙。

　　官军

　　接到电话，官军就安排了工作往老唐家里赶。

　　虽然是周末，但作为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大队长，他也忙得团团转。车子轮胎转个不停，他的思绪也转个不停。

　　当警察25年了，官军跟形形色色的犯罪嫌疑人打过交道，每“捏”住一个，他都会有点兴奋，把危害社会的坏人绳之以法，是他最开心的事情。有人私底下议论，说他抓人不叫抓人，非要喊“捏”，还要把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拢到一块，比划一下。官军笑而不语，这是他的工作体验，算是小伎俩。他是想用这个字，还有自己的动作，告诉队里的战友，对违法分子而言，你强他就弱，必须把每次侦查、抓捕变得轻松一点。

　　事实并非如此。1998年4月，一个很平常的上午，他和战友一起去中江执行抓捕任务，犯罪嫌疑人住在乡下，好不容易“捏”到了手里，街坊邻居围了过来。为了防止嫌疑人逃跑，他把自己跟嫌疑人拷在了一起，村民们急了，雨点般的拳头扑头盖脸地落下了，他不能还口更不能还手。有人拦腰抱住了他，还有人卡住了他的脖子，他手里的枪成了摆设，他怕误伤无辜的村民。醒来的时候，他躺在病床上，守护在一旁的局领导张嘴就“骂”，狗日的官军，你小子总算是睁开眼了。

　　但奀娃儿跟所有坏蛋都不一样，他羸弱的样子叫人怀疑抓错了人。如果奀娃儿跟同龄人一样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一切都可以避免，如果……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房东的钱丢了，怀疑是奀娃儿偷的，奀娃儿本来就不爱说话，说急了，就支支吾吾地发誓，说再穷也不会当三只手。这些话骗鬼去吧，房东根本不信，直接找到了他打工的单位，闹了一场。奀娃儿工作丢了，收拾行李的时候，越想心里越憋屈，他找房东理论，又受了一番嘲弄。后面的事情就是悲剧了，最可悲的是，那一千多块钱奀娃儿不认为是抢来的，反正自己被当成了小偷，就把钱偷走。

　　真不该啊，想到这些，官军踩了一脚油门，他巴不得飞到那个一贫如洗的家，他更担心老唐的小儿子重蹈覆辙。

　　我

　　我身上已经伤痕累累，我承认我已经很老了，但我并不糊涂，老唐家里发生的一切，我都心知肚明。

　　我看到了车子，老唐挣扎着想站起来。官军下车了，老唐让幺娃把醋提出来，我明显感觉他很不情愿，准保得出事儿。我预想的没错，幺娃把瓶子摔到了地上，醋洒了一地，都淌到了我的脚下。

　　这小兔崽子又犯驴脾气了。你哪里知道，如果没有这个警察，你们一家人根本吃不上低保，你也早就回家种地了。我很想把知道的事情告诉他，但我说不出话。

　　老唐把我想说的话全说了，那小兔崽子嘤嘤地哭了。

　　不过，我现在对官军这个警察很有意见，他让我丢掉了工作，也让老房子光荣下岗了。他找了村干部，把村里的一套好房子给了老唐。还有，他带来的轮椅闪着耀眼的光泽，确实比我帅气。

　　我现在顾不上发牢骚了，因为我闻到了醋的味道，醋香绵长，浓情醉人。

　　对，你猜的没错，我是那张旧藤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