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我因为参加瑞典政府举办的一个发展学研究会议而来到斯德歌尔摩。这届研究会的主要目的是希望能超越以往欧美社会对非洲等地区“想当然”式的援助:即天然认为帮助当地“发展”,就是让当地向欧美模式学习,所谓的“现代化”即欧美化。这种单一的发展观早就受到很多批评,很多地方也收效甚微,但很多来自非洲的案例引发的一个思考是,其实要跨越西方的“大家长作风”不仅需要欧美机构的反思,也需要发展中地区本身的自省。因为有的时候恰恰是欠发达地区对于“什么是发展”的狭窄看法助长了“大一统”的全球化。虽然会议主要针对非洲经验,但我觉得对中国很多地区或许也有启发。
我来瑞典参会发言还有一个私心,就是顺道可以参观一下奥古斯特·斯特林堡的故居。在我看来,斯特林堡堪称是个天才:他是瑞典最著名的作家和戏剧家之一,还是位很了不起的画家。除此之外他在音乐、摄影和艺术评论等方面都很有造诣。但同很多天才一样,斯特林堡也是个谜,他对社会阶级认同敏感又清高。来瑞典前翻查斯特林堡的文献时,我无意中了解到他和画家高更之间的一段书信争执。我觉得这场争论倒是暗合了发展学会议上的很多观点。
这场争论的起因是在19世纪末期,斯特林堡意识到自己所在的北欧斯堪的纳维亚地区思维上的守旧,而特意搬去巴黎这个工业化的前沿大都市。1895年的时候,画家高更邀请斯特林堡为他在塔希提岛画的油画展写序。和斯特林堡恰好相反,高更是个地道的巴黎人,人到中年后厌倦了现代化的光怪陆离,而干脆搬到了偏僻的南太平洋热带岛屿塔希提岛,并对那里原生态的风土民情进行艺术创作。
对于高更的邀请,斯特林堡写信坚决地回绝了,说他既看不懂也不喜欢高更那些“俗艳”的油画。但后来高更还是用了斯特林堡这封信和自己的回信一起作为油画展的序言。更有趣的是,别看斯特林堡通篇都在批评和拒斥高更对“粗鄙”生活的描绘,但写到末尾,似乎有点理解高更的追求了——那个所谓更高级的、“现代的”文明,到底是为了打造一种更为超脱的人性,还是为了开启更为尊重个体本真的生活?
在一个多世纪后的今天,斯特林堡的困惑似乎依然是个没有定论的问题。虽然这位因嫌弃斯堪的纳维亚的落后而特意搬来巴黎、希望受到“现代化”启迪的斯特林堡大概永远会对“返璞归真”持戒备的态度,但至少在对高更作品批评的过程中,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只具唯一正确答案的问题了。
不论是高更表面崇尚的所谓的粗俗,还是斯特林堡所探寻的所谓的高尚,其实都是为了能够成为一个更“现代”的人。斯特林堡摒旧立新的发展观未必有错,但高更鲜活的画面也未尝不是对现代发展逐末忘本的提醒。高更在回信里鼓励斯特林堡继续就这个问题挖掘下去,或许有一天就能理解高更的用心。不过高更应该想到的是,在获得对其自身发展的底气之前,斯特林堡或许是不敢直面塔希提岛的活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