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走近南京清凉山的。原先,清凉山于我而言只是一个词、一个区域的名号,当我走进清凉山、走向它的一草一木,我却听到了一种声响,这样的声响缠绕着我的脚步,使我无法轻松地游走。
清凉山实在算不了什么山,海拔65米的高度远不及现在的高楼,但正是这毫不起眼的高度,却有着不同于一般的长度。这长度的一端远远连接着三国,连接着一代枭雄曹操的浑厚声响:“生子当如孙仲谋!”当年,孙权就是在这里临水筑墙,硬生生地将挥师南下势如破竹的曹操,挡在了石头城外,不可一世的曹操也只能徒然长叹。那声响撞击着坚如磐石的岩壁,在水天中回旋,也回旋在宋人辛弃疾的词中:“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不同的时代、同样的声音,蕴含的意蕴也就完全两样。如果说曹操喊出的是英雄辈出的时代强音,辛弃疾应和的则是时无英雄的无奈和叹惋。
走在清凉山上,那些散落在泥土深处、隐匿在岩石缝隙间的声音碎片,总是明晰地震动着耳膜。“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潮水拍打着刘禹锡《石头城》的声响,粘连着越过女墙的月影,不时在清凉山传响。不知当年的唐后主李煜在此建避暑行宫,是否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也许,他只是一味地陶醉于花光月影下,浸沉在艳词丽句中,乃至忽略了飞逸的云霞、东逝的流水。直至身陷囹圄,一国君主颜面扫地时,他才恍然悟觉:春花、秋月,雕栏、玉砌,已在东风的吹拂中,成为无法再现的往事。“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他问天地,他问自己,可是天地不语,他自己也无言以对。然而,这样的“问”却淤积在清凉山的台阶上,踏上那一级级台阶,它便融进你的足音,传入心里,产生重重的回响。
沧海桑田,东流江水的声响已远远消失在清凉山之外,似乎只有“南唐古井”伸出的破裂头颅还在与后人对视,讲述着属于南唐的旧事。这样的旧事,明末清初的诗人、画家戴贤一定听说过。“扁舟当晓发,沙岸杳然空。人语蛮烟外,鸡鸣海色中。短衣曾去国,白首尚飘蓬。不读荆轲传,羞为一剑雄”,年轻时的戴贤也曾凭借一腔热血,激扬文字。然而,新旧朝代替换的大潮,只是让他的声响在浪尖上一跃,便很快淹没。“去国”的忧伤,“飘蓬”的无奈,让他“一剑雄”的抱负只能定格在羞涩的梦中。
让戴贤梦醒的是清凉山,是它用宽广的胸怀接纳了一生以“江东布衣”自居的戴贤,让他晚年有了一个栖息之所。就是在“扫叶楼”上,戴贤用自己的笔、用自己的墨,创造了一个新世界,远离人间喧闹,显示出清、静、冷的意味。重重叠叠的远山,萧萧疏疏的彼岸,都在诉说他内心深处的感伤和向往。我曾细读过他晚年的画作《松林书屋图》,画中层峦叠嶂、云流瀑泻。迷离的烟树里,书屋掩映其间,似有变幻不定的光线在其中神秘地闪烁。这样的一种神秘,产生出一种奇特的“给人可居、可安”之感的幻境。也许就是在这样的一种“幻境”中,他的精神才得以安顿、得以升华。
驻足在清凉山戴贤的石雕前,静静地与他会晤,恍惚间,我看到他嘴唇的翕动,听到一种柔软细长的声音在耳际回旋:“相逢顽石也当拜,顽石无心胜巧人。作客十年魂胆落,归来约与石为邻。”逢石而拜,约石为邻。这样的声音,没有仰天长啸的壮烈,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哀怨,有的只是绵延不绝的天人合一的念想。
于是,树叶簌簌轻落的声,悠悠扫叶的响,一同融进了画人的墨色中,充盈着整个清凉山,让后来者觉出真正清凉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