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只应乡野有

　　地球上已知可食用的野菌至少有两千多种。家族之庞大，赛过一支军队。

　　不过，野菌们都是骨子里的浪漫主义者。要想呼唤它们，用声音不行，用阳光也不行，必须是夏秋季节的雨水。那些幽潜在大地下的菌丝，一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就再也沉不住气了。野菌们一个一个冒出来，以温柔的力量，在山林中茁茁生长。

　　瑞士茂密的树林和典型的山地气候，都为野菌的滋长提供了上佳的条件。秋天，我特别喜欢在雨后的山林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飘满木香和草馨的空气中，与野菌们来一趟惊心的相遇。在这个饮食上尊崇食用当季和敬畏自然的国度里，采摘野菌一直是一种时尚。就像养蜂，既是野趣，也很古典。而且从古至今，经久未颓。

　　不管是群生还是单生，在瑞士，辽阔的针叶林和落叶林都是野菌们喜爱生长的地方。在当地最常见的珍贵食用野菌名单中，我最熟知的是牛肝菌。这种野菌体型庞大、肥厚、粗壮。新鲜食用时，欧洲人喜欢把它们切成薄片，用黄油煎得金黄浓香，以意粉或者意式炖饭佐吃之。

　　牛肝菌的口感独特怡人，香味比素菜瓜果馥郁得多，但又没有肉食那么腻人，而且还能风干储存。我想世上少有食物能像食用野菌这般讨人喜欢了吧。它们大多是鲜食时味道鲜美，风干后又浓香袭人。难怪清代美食家袁枚写的《随园食单》，在《时节须知》一节里，就有专门讲到食用野菌这个不相矛盾的美食优点。

　　沿着雨水弧度生长的野菌们，个个都像撒落人间的星星，一生怀揣谦卑的姿势忠于大地，俯仰苍穹。它们专一又忠心，总在同一个地方轮回生长。所以，在瑞士，我知道采摘食用野菌一般都是家庭活动。由家族成员手手教导，代代相传，不会随便向别人透露野菌生长的地方。有点像我们民间老中医手上的一纸祖传秘方。不外传。

　　这也让我想起古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说的应该就是这个道理吧。世上能馈赠后世的宝物种类万千，金银珠宝、鼎铛玉石……细细想来，都没有如此馈赠烁烁迷人。几分自然野趣，精神高于物质。

　　要是没有专业知识，野菌可不能随便乱吃，否则会有致命的危险。我听婆婆说过，过去瑞士还没有蘑菇检查中心或者蘑菇协会时，乡人要是采到不明毒性的野菌，都会拿到村中的野菌专家那儿去确认一下。这些野菌专家都是村里有一定资历的老人，对各种当地野菌了如指掌，而且经风识雨，有世家祖传辨识野菌的丰富经验。

　　我特别迷恋这些古朴的传统地方乡土文化，迷恋当中一份岁月深厚的温情。一方素朴的乡土有了这些老人，就好比有了某种美食文化的风向标，能为简静的乡村铺上温暖可依的底色。美得不落言荃。

　　比牛肝菌珍贵的野菌，我知道的有松露。瑞士没有松露出产，但是邻居意大利却是欧洲著名的松露产地。松露香气浓郁，但是样貌奇特，长成带有大理石花纹的奶油色或者是褐色的块状，属于野菌中的异类。更奇怪的是松露完全生长在地底下，人类无法靠肉眼去发现它们，必须依靠嗅觉敏感的家畜帮忙。我在意大利曾亲眼见识过当地人到山头里去寻找松露，靠的就是猎犬的嗅觉。那些训练有素的猎犬闻到了松露的气味，会从地里把它们拱出来。可见松露之金贵，还低调到极致。

　　地球上所有的野菌都不含叶绿素，无法进行光合作用，只能寄生、腐生或与高等植物共生。它们为自己挑选植物拍档时，也像人类挑朋友，有着自己独特的品位和喜好，是一种我们无法读懂的植物性情。在常见的野菌当中，我知道针叶林和落叶林就有鸡油菌、高羊肚菌、牛肝菌、角叉菌和白齿菌。松针树下有紫丁香蘑、红绒盖牛肝菌。白杨树下有橙盖牛肝菌，云杉树下有绣球菌，山毛榉树下有高大环柄菌和喇叭菌。

　　当然，野菌的植物性情，我们家乡广东的荔枝菌也有。每年端午前后，当龙船的锣鼓声又响砌岭南大地，家乡的荔枝菌就会悄然而至，从荔枝树的白蚁窝上静静地冒出来。

　　岭南的荔枝菌俗称岭南菌王，其实是鸡枞菌的一种。不过，在鸡枞的家族里头，肯定要数我家乡的荔枝菌口感最好，鲜香，有一股源自山野的芳馥。儿时我听父亲说过，荔枝树的根部有腐木，是白蚁喜欢生存的地方。所以越老的荔枝树，根部的腐木越多，就越适合白蚁去“种植”优质的荔枝菌。

　　荔枝菌尤喜在午夜生长。与这个精彩纷呈的世界相比，它们木然、羞涩、低调，最具有乡村的内慧品格。时光倒流。童年时我曾跟随大人打着手电筒到荔枝林里去采荔枝菌。只记得那是破晓时分，天地间，月亮将去未去，太阳欲来未来。我站在故乡的山坡上聆听大地初鸣的鸡啼。那声音嘹亮悦耳，能穿透乡人的美梦，笼罩住整个静美的乡村。

　　不过，荔枝菌只在芒种到夏至之间生长。此物只应乡野有，极为神秘而珍贵。与松露一样，家乡的荔枝菌至今无法人工培育。所以在荔枝菌的上市期间，城里人都爱扎堆赶集似的下乡来解馋。

　　前年暑假有一回，我和几个朋友在家乡的一家小饭店叙旧，就碰到有外地人专门从城里开车来寻鲜。店里的年轻伙计直爽，一听客人说是专程来吃荔枝菌的，笑着摆着手说：“老板，来迟啦，今年的季节已经过去喽，想吃明年再来吧。”掌店的老板娘补了一句说：“等以后荔枝菌也能人工培植了，我们饭店一定天天为老板们备货！”这话说得真让客人舒服。我听了心里暗暗发笑。

　　想想，这世上好的事情，都值得有所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