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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6年07月28日 星期四

饮茶西湖边(散文)

查 干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6年07月28日   第 09 版)

  这一次,一小口一小口地独自饮茶,饮的是明前龙井,在西湖边上的一家小小茶艺室里。正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山魂水魄尽茶香。

  之前饮茶,我是不大会讲究的,纯属牛饮。原以为,饮茶即饮水,只属于生命需求,与文化无甚干系。然而,饮茶可以饮心情,倒是感悟到了。这样一来,饮茶就与文化沾上点边了。非牛饮,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来抿,说明心中有事,眼中有物。如斯,所抿的,就是一种心情了。一个人,怀着心思来饮茶,不用去装,自然而然就会雅起来,这便是文化。雅,即是文化的一种内在表现形式。雅,是长在人心里的一株灵芝草,非清风吹,不抽芽;非甘雨淋,不生长。

  时下,现代人饮茶,也讲究起文化品位来了。譬如,那些很阔绰、很有气势的茶艺表演,想造出一番很雅的文化氛围来,让人观看。这种想宣扬传统文化之美的努力,当然是值得称道的。起码,它让在场之人即刻收起心,安静下来,规规矩矩地来品茗,变得像一群山居之士。然而,真正文化的成分,在无意识中却被消去了一半,因为这时的心是空的,眼是虚的,所置环境,除了豪华,也了无生机,很难达到提升生命之质的目的。责任不在表演者,而是在我们这些似乎很有文化、很有品位、很有鉴赏力的在场之人。因为,文化是装不来的,有知识不等于有文化。文化含有智慧与德行、闲静和敬畏之心。富贵,不等于是文化。地位,也不等于是文化。那些怀有忧国忧民之心、怀有洁身自好素养来品茶者,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饮者。在这一点上,我们与古人有不小的差距。古人,喜欢用一把红泥小炉,来静静地煮茶,煮的是心情,煮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文情怀。而非仅仅是去享乐和休闲,更不是为了单纯的解渴。古人饮茶,往往配以奏琴、焚香、燃烛。在这样的氛围里来饮茶,人的思维就会上天入地,腾云驾雾。就会飞临苍阔而不囿于寸盲之地。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宋·杜耒的《寒夜》)客来以茶当酒,是很高雅的一种情态。手中不是没有酒,而去寻找的,恰恰是唯茶才具备的那种宁静、深邃、优渥的情味。何况,在此刻,时虽入夜且有明月在窗前,还有竹炉汤沸火已初红,更有梅花频送阵阵的暗香。假如主人,此刻以酒水来待客,这一切恐怕无从谈起了。酒使人沉昏,不像茶,为人清脑,使人清醒。此番道理,古人比我们体会得早,也深刻。我是北方粗人,真正体悟茶与文化的神秘联系,也晚。从牛饮,变为小口饮,竟用去了我大半生的时光。然而,离品饮,还有不小的距离。

  对于茶事而言,饮与品,是有很大差别的。品与问,都需要大智慧。譬如:古代哲圣老子与孔子几度会面,都是煮茶论天下事的。他们品的是宇宙之味、天下之味、家国之味。如斯,“品”字就有了智慧的内涵。在这里,不仅仅人在品茶,茶也在品人。因而,人与茶,便融为了一体,已不分你我。这一切,都缘于一个“品”字。现在,我独坐在被誉为人文之水的西湖岸边,静静地来小饮明前龙井。苏堤、白堤静卧在初春的湖光山色里,像历史描下的两道柳眉,为西湖增添了无限的诗意和生命之色。想起当年,苏东坡、白居易二位诗圣,也一定在这里煮茶品饮,品到了该在湖中疏浚葑泥,再用挖出的葑泥,构筑长堤,为百姓出行、观景、优化环境,创造方便条件。

  初来杭城之人,首先想到的,除了西湖,便是茶。因此地为茶乡,这里的茶为茶中精品,闻名遐迩。苏东坡、白居易哪个不喜上眉梢,暗庆自己此地为官。然而他们,并非成日品茶享乐,不顾百姓苦愁。就说白居易,初到杭州之时,正遇罕见大旱。当他听到百姓请求放湖水救农田的呼声之后,绝然做主,外放湖水,浇灌濒临枯死的救命庄稼。他爱西湖,酷爱成癖。每当政事稍有空闲,就去白沙堤、孤山一带,细细品游。他在杭州,为官三载,不仅严管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使之不受损害,更是构筑了长长白堤。也写出很多传世之作。其中《钱塘湖春行》尤为传神:“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荫里白沙堤。”茶养人,更养心,尤其茶魁龙井。白居易没多提茶事,但爱茶,是一定的。传说白居易离杭赴京高就时,他并不开心。百姓到西湖边上来送他,拦住他去路,泣不成声。他也为此流泪,当即在鞍上行吟:“三年为刺史,饮冰复食蘖。唯向天竺山,取得两片石。此抵有千金,无乃伤清白。”当船离杭之时,他独坐无言。当差的问原因时,他答:“你们不知道,我有病啊!”的确,他有病。他说:“你们要问我病,却是相思不是愁。我是在思念南北两高峰、西湖一水啊!”在途中,他草就小诗一首:“自别钱塘山水后,不多饮酒懒吟诗。须将此意凭回棹,报与西湖风月知。”托船老大带回去,贴在西湖断桥亭上。后来,百姓怀念他,亲切地称他为“白舍人”。为官如斯,不仅百姓,连天地也会感念他。

  我在湖边饮茶,足足用了大半天时间。直至夕阳西下,没入北高峰后面。饮的是茶,感悟的是往事。心中怀想着,这些感人的往事,不由两眼潮湿,长叹一声,起身离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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