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眼睛

　　位于旧金山海滨的家，正门对着街道，街道另一侧靠近交通繁忙的日落大道。屋子的正面有两个落地窗，我将之喻为家的眼睛。

　　家在湖边，可领略槛外的水月风情；家在景区，轩窗就是名胜的剪贴。莫内在大溪地的房子，窗子的框想必填入睡莲四季的光影和姿态。我岂敢奢求？家在城市，窗户面对完整的世相也蛮不错。所谓“完整”，就是：既有夜莺和鹧鸪的鸣啭，也有鸦噪和鸟粪；既有蒲公英和松果，也散布空瓶罐和废纸。早上，边往嘴里塞面包边往候车站小跑的上班族，傍晚，手交叉在胸前而不扶车把的自行车手，夕照里，穿着情侣装的老夫妇。都透出人间的安宁。最大量的是遛狗图，狗的品种固然齐全，遛者服装、姿式和品性也足够丰富。每次望出去，即景是横切面；看得久了，就成纵剖面。邻居的一只苏格兰牧羊犬，酒红和雪白两色有如云图，出世不久就在林荫下学跑步，长大了爱追蝴蝶。每天两次，退休的调酒师汤姆牵着它庄严走过。10多年过去，汤姆和他的爱犬，名字都立在郊外墓园。

　　这几天，窗户摄入的画面，更教我感动。花旗松下，一个遛狗人在忙碌，狗守住他身边，他一只手操纵一个加长的夹子，收集草地上的垃圾，另一只手提着打开的塑料袋，袋里已差不多满了，是废弃在地上的报纸，餐巾，午餐盒，汤盅，咖啡杯。怪不得我的视野如此清爽。尽管因遭遇千年一遇的大旱，市政府的园林部门已关停所有自动喷灌器，草地早已枯蔫，然而枯黄因剔除异物而显出坦荡和纯净，一似故土秋日成熟的稻田。而这功劳，得归于这位同胞。

　　次日，又看到他埋头做同样的事。我带着好奇，向他走近。看清了，是同胞，岭南人脸相，年纪70上下，岁月把机灵化为圆融，老得相当耐看。动作麻利，夹子起落，脚步紧随，他的狗狗在旁边咻咻，算是唯一的啦啦队员。我站在他旁边等候，好不容易才逮到他站直，稍事休息，我向他打招呼。他微笑着回一声哈罗。我想套近乎，互通姓名，说说天气，重点在感谢他对社区的奉献。可是他马上低头忙开了，不再说闲话。这是资深上班族所养成的习惯——干活时精神须集中。我只好打住。美好的谜，改天再打开。

　　今天黄昏，落日卡在花旗松叶丛里，成了可爱的大花脸。他出现了，依然是灰蓝色夹克，夹子，垃圾袋。身边，亦步亦趋的狗。黄金一般的余晖成了背景，蔼然的光在他身体边沿镶起金边，金边洇开去，和衣服融为一体。身体移动时，仿佛有微光迸射。我紧紧贴着窗户，目光追随着他。脑海泛出一个类似的影像——我风烛残年的祖父。深秋，桉树林，黄昏，也是这样的余晖，给他右肩歪斜的身躯镶上光彩迷离的金边，他手里也有类似夹子的长铁针，不同的是铁针用来收集肥厚耐烧的桉树落叶。奶奶已去世，他唯一的伴侣——老猫懒洋洋地待在家里灶旁。相似的身影，不同的人生意蕴。

　　我把家里的人都叫到窗前，一起向提着垃圾袋走动的老义工，致以崇高的敬意。他，无疑是我家“眼睛”摄入的最好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