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叔是香港人,是长沙湾大厦的管理员。
初到长沙湾大厦那天,接待我的是一位年轻管理员,普通话好,人也热情。晚饭时,我下楼发现管理员换了一位50岁左右的阿叔,头发黑中间白,肤色白润,眼睛细小,不讲普通话,只是将广东话讲得慢一些,他拿出一张通知,下面署有“伍先生”三个字,于是我便称他伍叔。
我下班晚,回来时都是伍叔在当班,开始只是打打招呼,后来我广东话学得多了,也能简单“倾解”(聊天),讲不清时伍叔就拿出一张旧的大厦通知书,我们把要说的写在反面,然后接着再讲。
我了解到伍叔有糖尿病,没结婚,没有子女,家中父母尚在,姐姐早已出国,偶尔会回来看父母。伍叔平时做工,休息时就去父母那里看看,伍叔经常自嘲说自己好没出息,然后哈哈一笑。
有次我下班回来,伍叔说有“好嘢畀我”(有好东西给我),说着拿出一包鱿鱼丝来招待我,说“好好味”(好吃),我吃了几条,伍叔看我喜欢就整包送我,我没推辞,讲声“唔该噻”(太感谢了)拿着上楼了。我回山东探亲,带回家乡的萝卜给伍叔,他开始也是推辞,我说要他带给他的老父母尝尝,他说声“谢谢”收下了。
周末有闲,我们就多聊一会儿,我问伍叔周末都会干什么,伍叔说去“睇戏”(看电影),还随手掏出几张电影票根来告诉我最近看了什么电影。什么时间去会“平啲”(便宜些),哪里的影院人会比较少等。我又问他要不要找个老婆一起生活,伍叔听了哈哈一笑,说年轻时贪玩,光顾自己享受,没攒下什么东西,到老了也不想连累麻烦别人。
说到这里,我突然对伍叔的过往产生了兴趣,向他打听,他一直不肯说。直到有一次谈得有些晚了,他才提起从前是在机场工作,待遇也不错。每年赚了钱,就坐飞机出国旅游,去过很多地方,钱花完了回来再挣,攒够了钱再出去玩。还有,伍叔突然神秘地告诉我,巴西里约热内卢的女孩子都很热情、奔放的。我听得有些下巴脱臼。伍叔回过神来,说“唔阻你,早唞”(不打扰你了,早点儿睡)。
后来我父亲生病,我跟伍叔说我可能要提前回去了。伍叔说,现在医疗这么发达,都有得医,自己要多保重。我应了声,感觉与伍叔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但凡有机会,都在楼下和他多聊会儿。有一天晚上,我请伍叔再讲讲年轻时的事,伍叔先是哈哈一乐,然后又叹气。据伍叔说,当时在机场的工作还算不错,挣钱不少,而且还能经常去旅游,有一段时间他还挺满意的。但日子久了就觉得不满足,总想找些事干。他和几个朋友凑在一起商量,大家决定“夹份”(合伙)开个麻雀(麻将)馆,每人出一部分钱。年轻人说干就干,麻雀馆就开起了,不过经营情况不是很好,后来其中有人偷偷把钱抽出来跑了。伍叔的积蓄都被人“厄”(骗),很受打击。他带着仅剩的钱到深圳,过了一段花天酒地的生活,把钱花光,灰心丧气地回到了香港。
然后呢?我问。
揾工(找工作)喽。伍叔答。
你和那几个朋友还联系过没有?我接着问。
有的还见过,有的成了公务员,做的还挺高级的,有的后来开饭店,赚钱也不少。伍叔说到这里,长出了一口气。
那你恨不恨他们呢?我想如果是我,我可能真咽不下这口气,要去找他们要个说法。
各人有各命。吃不过三顿饭,睡不过七尺地,想想最后都一样,也就无所谓了。
说这话时,我还记得伍叔脸向上仰着,口半张着,一副释然的样子。或许他已经问过自己很多遍这个问题,这个就是他最后的答案。
我离开香港后,半年后又出差去过一次。白天忙完工作,晚上到长沙湾大厦转转。隔着玻璃门一看,正是伍叔当班,我敲敲玻璃,门开了。伍叔见到我好像也没怎么吃惊,哈哈一乐,拉着我到旁边的快餐店点了杯饮料。
我问,你身体怎么样。
伍叔说,就那样,人各有命,不强求。
再接下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对话了,加上我离开这一段,粤语退化得好快,听也很吃力,他有几句话我没听明白。我们就这么默默又坐了一会儿,喝完饮料,起身返回到长沙湾大厦楼下。
我说,伍叔,我走啦,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
他答应一声,和我道别。
我看着伍叔打开那扇我曾经出出进进的大门,沿着楼梯一直向上走去,去到他每天晚上坐到天亮的那个位置。
这就是伍叔的故事。大香港里的一个小人物。每个小人物都有属于自己的悲欢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