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五六月的春夏之交是欧洲接骨木开花的时节。
幽深的树林里,野外的小路上,接骨木树像是从春天的梦里忽地苏醒过来,一夜间就开出满枝的白花,在阳光下挺着无暇的洁白,能顿时让浮华鼎世里的所有脂粉都黯然失色。
接骨木树的单个花骨朵只有半颗豆粒般大小,轻轻浅浅,像小家碧玉。当上百个细细碎碎的花骨朵拥抱在一个枝头,又呈现出浅碗状的半个大花球,极有层次。花苞摇曳在风里,幽潜的芬芳弥漫开来,空气中会暗涌出一股麝香葡萄的芬芳,有一种初夏的甜蜜,教人莫名心动。
我知道为求授粉,不同于其它彩色鲜艳的花,白色的花一般只能靠香气来吸引蜜蜂蝴蝶,因此白色花系的香味通常都格外清冽悠远。春末踏春的日子,每次经过接骨木树,我都特别喜欢在花树下驻足,闻闻花香,再看看蜜蜂蝴蝶如何在它们的周围徘徊,进入它们的身体。
那些一朵一朵的接骨木花常常会让我深深触动,它们从来不用让人乍见喜悦的美貌去邀约,而是用安安静静的生命气场去相遇知音。
阿尔卑斯山下的生活简单而纯粹,人们平日就有步行的习惯。有时候在春天的月夜里,从一个镇到另一个镇,我抄树林的小路走,经过牧场的草地,远远看到牛群在紫蓝的夜色中扎堆晒月光,看到它们身后明亮的接骨木花像一把姿势倾斜着坠落人间的星星,就会顿时感觉抽离了尘世。只有花月影,何似在人间。在欧洲,人们自古就赋予接骨木一股驱邪避凶的神祕特质,我们小区公园的园丁就曾经跟我们说过,如果在房子外面种植一株接骨木,它还能给房子的家人带来好运,防止病魔与恶灵缠身。我女儿听后恍然大悟:难怪哈利波特的魔仗是用接骨木制作的呀。
小时候读安徒生童话,从中了解到很多欧洲的生活。那时候从没亲眼见到过接骨木,倒是先从故事里读到过接骨木花,知道它会散发甜蜜芬芳的香气,能泡出让人暖心的香茶。
后来到了欧洲生活,知道这里有俗语是这样形容接骨木的:从皮到叶,由花到果,样样有益,样样治病。接骨木花的糖浆可以治头痛、伤风、感冒、咳嗽,而且口感清醇,小孩子特别喜欢,是欧洲人的万能宝药。
这让我想起中国的菘蓝。很多人不认识菘蓝。但是它的根却是孺妇皆知的,叫板蓝根。接骨木治病就如中国的板蓝根一样温和厚道,老少皆宜。所以,我也就暗暗称它为欧洲人的板蓝根。
欧洲的生活传统里有做糖浆的习惯,有点像中国人做秋梨膏,是他们因地制宜储存食物的一种方式。草莓、薄荷、黑莓、橘子、黄杏等等水果花草都是欧洲人煮制糖浆的首选材料,它们各有风味,也各有特色。
每年接骨木花竞相开放的季节,这里的家庭妇女就会行动起来,钻入树林里去采花。艳丽的纯棉方巾裹着盘起的头发,手臂上挎个藤编的小篮子,里面装一把园艺小剪刀。这就是欧洲传统家庭妇女做劳动时的一个生活剪影,古风盎然,如童话再现。
在这些日子里,我的瑞士婆婆也喜欢带上两个小孙女一道去采花。她们会耗上一个上午悠闲地呆在树林里,然后把采回来的接骨木花趁着新鲜时煮做糖浆,或者裹上鸡蛋面糊炸来白嘴食,很像北方人的炸槐花。
婆婆用的盛接骨木花的瓷盆是一个欧洲的蓝白瓷盆,那是她的奶奶收藏下来的老瓷器,绘有欧洲乡村的风光,满是典雅古老的味道。我特别喜欢看着她一朵一朵把花儿放进去时的情景,从她的慢动作里会不经意渗出一种世代相传的温情,释放在岁月静好的时光里。
烧好的开水覆盖过瓷盆里的接骨木花,用布盖上,在凉爽的地方闷上一天一夜,花的芬芳和营养就会溶解在水里。第二天,把溶液轻轻滤出来,加上白糖烧成糖浆再装入瓶,就可以存到青森的地窖里去了。
看婆婆做接骨木花糖浆是一种至高的享受。我喜欢感受香气在她的指间轻柔荡漾缠绕时的感觉,那里有一种岁月的质感,无比美好。每一次,婆婆都会边做边说起她儿时跟她奶奶做糖浆时的一些往事,说起二战前后瑞士物资紧张时的日常生活。那些琐碎的回忆里有温馨、有惆怅、有仓皇,一如那些碎碎的花骨朵,已经深深地镶入她的生命里。
那些弥漫着花香的时光总是特别安详而恬静,静到仿佛能凝固起来。花香渡年华,岁月恒久远。我知道这些手工的温度会拌着浓厚的亲情一直凝固在我女儿童年的记忆里,挥之不去。将来一天,当她也白了头发,做了别人的奶奶,我敢打赌,她也定会手把手教自己的孙女做接骨木花糖浆,也会想起小时候自己的奶奶。
经过糖煮的接骨木花糖浆有一种馥郁的口感,是花香以味觉的一种延伸。把做好的糖浆存放在地窖里保鲜,只要瓶子不漏气儿,一般几年都不会变质。每年春夏时节做上好几大瓶儿,需要的时候就去取一点兑凉水喝着玩,足够一家人整个夏天的消暑。进入秋冬季节,要是时不时喝上一杯,还能预防伤风感冒。
偶尔,在不经意的时候,那种清甜的口感会把我一把卷进一种巨大的伤感中,会骤然想起幼年时奶奶用故乡的井水为我兑的那一口荔枝蜜,会突然红了眼睛。
我一怔。原来甜味也是会让人流泪的味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