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一个判断是,现在大家谈到“乡愁”,更像是“愁乡”,为家乡发展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发愁、思索。最为典型的是,春节期间,上海大学博士生王磊光的返乡笔记引发关注和一些共鸣,他描绘了农村生活的一些情景和问题。
一方面,确实很多人回乡,会“愁乡”。如回乡的人们发现,在河北邯郸,当地房子不好卖了,钢铁企业转型带来痛感;在山东安丘,堵车严重,甚至有的熟悉的村落整体消失变成了生态农业园;湖北罗田县,原计划投入巨资的古城项目,进展并不顺利……
另一方面,“愁乡”其实就是因为乡愁,希望家乡更好,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态文明都更好,让远方归来的乡人既能重温旧时记忆,又能感知时代进步的正能量。
湖北罗田——
“大别山古城” 等待着落
本报记者 陈振凯
腊月廿七下午,还没看见塆子,妻弟就给岳父和岳母打电话,问到底走哪条路才能到家。
岳父岳母给出了两种不同方案。我们选择了走新大桥的那条路,妹夫开车过去,发现桥还没修好,路不通,只好折回。
曾经熟悉的几座山,已被拆成平地,在塆子里生活了近20年、每年过年都回家的几个人,2015年春节返家时竟找不到路了。
湖北省罗田县,义水河西岸是县城,东岸不远就是岳父家所在的塆子。以前下了公交,走过一段木板桥,上岸即是一座庙,就能看到窄小的山路。现在,木板桥不见了,小山路也没了,眼前是一条很宽很软的黄沙路——拆山拆出的黄沙,还没硬化。
理想中,义水河东岸更有罗田的未来。因为按计划,东岸要修建一座大别山古城。拆山,是前期工程。
理想和蓝图总让人向往。当地此前的新闻通稿显示,2013年初,罗田县与北京一家旅游公司达成初步意向,拟在县城东郊凤山镇投资50亿元兴建大别山古城项目,项目于当年11月份正式签约。据说,这家公司,曾开发了彝人古镇、石羊古镇、滦州古城、西河印象等多个古城项目,其中“云南楚雄彝人古镇现已发展至有常驻人口2万多人从事旅游”。
按照预计,大别山古城将带动6000人就业,第一年的游客数200万,带动的产值“最少数十亿”。50亿、6000人、200万、数十亿,这都是惊人的数字——果真能够如此,对“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国家级贫困县罗田来说,是极大的好事。
一旦成功,对当地人来说,更是长期利好,更方便就近就业。妻子一个堂妹,和丈夫都在南方打工,儿子两岁了,陪伴他身边的时间却总共不到几个月,过年才能相聚。如果在当地就能找到很好的工作,或者开个农家乐,留守儿童将会减少一部分。
事情却不会一帆风顺。去年9月开始,湖北一些媒体用“搁浅”一词报道这个项目。当事方的用语则是“比原计划有所滞后”、“开发周期会更长”。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进展并不顺利。
春节期间,我见到几台挖掘机,各自孤零零地站在破损的山旁,沿着义水河东岸的道路,满是泥泞和大小水坑。当地村民更相信的说法是,因为资金问题和进展问题,政府很棘手。接下来项目能否较好地进展,在乡和回乡的人,都很关心。
一个大项目,概念和签约阶段考验的是魄力,规划考验的是理念,现在考验的是落实。检索罗田2015版政府工作报告发现,相比2014版,“古城”一词没有再出现。
大年三十下午,塆子里的男丁,陆续往东边去。他们要到赵氏公墓上坟,祭奠祖先。往年,祖坟是分散的,现在祖坟已从祖坟山上聚到公墓,为古城挪地方。公墓依旧在山坡上,需要走一段坡路,还没修完。
拆山,迁祖坟,拆房子,是建古城所带来的。就近工作,更多收入,更好的生活,是对建成古城后的设想。
一直有变化,罗田和中国一样。这几年,河边陆续在修建公园,很漂亮。看沿河两岸,让人想到这是“大别山版本的水城威尼斯”。“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极像是在说这里。山好,水也好喝。
9年前,我第一次到岳父家所在的塆子时,山涧流水清得可以直接饮用,当地人“不珍惜”,摆放几块石头,拿个棒槌直接就洗衣服了。将罗田的土鸡和板栗带到北京,用北京的水煮,就出不了当地“板栗炖鸡汤”的味道。
现在,水依旧清,但没有往日清澈。几座熟悉的山,也消失了,以至于回乡人在家门口找不着路。县里很明白,生态好是这里的命脉。而如何将发展好与保护生态结合起来,考验智慧。摆在眼前的,则是动静曾经很大的大别山古城项目,需要着落。
山东新泰——
没煤可挖 出去创业
本报记者 尹晓宇
大年初六早上,路过梁庄煤矿,几十辆大巴车停在矿区宿舍的门口,路上熙熙攘攘,水泄不通,只有年集的时候才有的样子。一些人站在路边,不停地张望,从大巴车的车牌来看,并不都是本地的车,像是有场远行。
“矿上的工人们要去山西了。”一位搭车的大哥说。不用太多的解释,我便明白了。舅舅一家也在矿上,虽然不是这家矿,但也是离这里不远的孙村煤矿,都属于新矿集团,这些年由于资源的枯竭,工人们被分流到集团在外省市投资的煤矿上。年前的时候还听舅舅提起过又要抽人去新疆的事情,由于没有那么多的煤可采,一部分人就得被分流到省外的项目上去,开始新的创业。
这在我的故乡,山东省新泰市已经不是新鲜事。
大概在20多年前,就经常听到家里的大人谈论煤还能挖多少年,那时候,父亲刚从一家煤矿调到地方,矿上还有些老朋友,后来,那些老朋友便陆陆续续从矿上下岗,即使有些还能开工的矿,由于煤炭的价格影响,发不出薪水也是正常的事情。
空气中永远飘着煤尘,自我有记忆起,在矿区的姥姥家一直如此。自小被我当作火焰山的煤渣山越来越高,越来越宽,煤却越来越少,矿井也打到了1000米以下。我的故乡因煤而兴,煤炭产业曾一度占全市财政收入的75%以上。但现在,境内24处煤矿平均开采年限已不足15年。今年底,年产30万吨以下的煤矿要全部关闭,市属15处煤矿中有12处在关闭范围内,届时,当地煤炭产量将锐减一半以上。
曾经作为当地经济支柱的煤炭行业,到了不得不转型的时候。
走出去是其中的选择,从天山脚下到黄土高原,我的乡亲们背井离乡,离开父母妻儿,四五十岁开始适应另一种生活,同时也把技术带了出去,促进了当地经济的发展。
发展非煤炭产业也是煤矿转型的一个支点。
泰丰矿业集团生产的“HSK刀柄”是模具制作高速切削加工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器件,目前国内只有3家企业能生产。目前,泰丰14家所属企业中,彻底转型的已占一半,销售收入占集团总销售额的70%以上。
非煤矿的传统企业,例如棉纺厂、酒厂等这些老企业也纷纷破产,一些效益不好的工厂,工人们也纷纷出去打工,不单是在国内,非洲、东南亚这些缺少技术的地方,也成就了他们的二次就业。
初一那天,父亲跟在马来西亚打工的老同事通过网络互相视频拜年,这位叔叔已经在国外三四年的时间,去年还把已经退休的妻子也带出去一起打工,凭技术拿到了近国内5倍的薪水。有余力,有热情,去湖南创业,去吉林创业,去山西再就业,生意越做越好,春节里,父亲的老朋友们谈论着他们的工作,原来单位的不景气却成就了他们的新事业。
山东安丘——
富起来的新农村 一定要上楼吗?
本报记者 刘少华
想象中,大年初六从老家往北京走,应该是一条越来越拥堵的路。毕竟,起点是从无人知晓的乡村,终点是万众瞩目的首都,又称“首堵”。
现实中,从家里出来不到两公里就堵了车。一辆雷克萨斯越野车,一辆海马车,一辆起亚车,一辆斯柯达车,挡在我家的车前,一起等着一辆见缝插针的电动三轮车慢悠悠地过去。
再往前走,还是陆陆续续地堵。夸张的是,车开到潍坊城外,竟然等了两次绿灯才过一个路口。我从副驾驶上往前看,那感觉跟早上10时在北京打车经过三元桥时差不多:反正都看不到头。
家乡变了,回家跟父母聊,村里人确实有钱了。去年,生姜在地里就卖到2块多1斤,若家里有青壮年劳力,一年种个四五亩不在话下。以前,村里的轿车大都是来探亲的,现在,站在村头上,10万块钱以下的轿车,父亲大部分都能说出他们是哪家的。年前跟父母去赶集,花了5分钟才找到停车位。
春节前,邻居家去买了彩灯,挂满了房前的树,夜里看见一树璀璨。去年APEC期间,“鸟巢”附近的银杏树上也挂满了灯。让人民共享人生出彩的机会,想起这两处彩灯,还真是信然。
回家听说,最近有些地方要彩礼钱,其中一项叫“一动不动”。所谓“一动”,车也;所谓“不动”,房也。车子,村里不缺了;房子,却成了问题。
我算幸运,还有个村子可以回,能找到从小住的房子,有的人已经没了村子。
才离家不到5公里,路边的风景忽然不太熟悉。我记忆中,这里应该有个村子,一个高中同学就住附近。可是眼前,挖掘机轰鸣,一个结构很复杂的大棚已经建好,原来的村子外立着一块碑,上书“××农庄”字样。农庄附近,六七栋新楼已经盖完,但还没有人住。家里人告诉我,这就是拆迁后农民们的新房子。
村里人知道我在外面做记者,坐到一起时,聊到了新农村建设。
他们问,现在的政策是要把我们都赶到楼上去吗,那我们就没个院子了,干活的家什放哪呢,柴火放哪呢,猪狗鸡放哪养呢?他们说,没个院子不自在啊,咱不像城里人,从小住楼。
有人欢喜有人愁。附近镇上,已经有几个村子整体搬迁了,那些或好或坏的传言,早已经过乡下人特有的传递渠道,到了村里人耳中。据说,这种整体搬迁的方式太粗野,而且不易平衡利益,政府正在重新考虑,担心会制造出新的社会矛盾。不争的事实是,两年前传说周围所有村子马上就要拆迁,如今整个镇上都没了动静。
过年挨家挨户拜年,种姜大户家里装修得焕然一新,有的据说光装修就花了六七万元。从前家门口是牛棚的大伯家,如今修了个车库,刷了雪白的车库门。
出门遇见一个本家叔,冲我抱怨,老早就想盖房子,现在也不敢盖了。怕的是,盖完没一两年,如果忽然拆村子,十几万的盖房款就打了水漂。村里这两年装修的多,新房子确实少见了。
跟我同龄的小伙伴,很多已经在附近城市安家。这几年,村里挣钱多,不少人给孩子在安丘或者潍坊买了房子,不管自己愿不愿意上楼,孩子反正是要上楼的。
我当然打心眼里希望村子不会拆迁。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如今推开门,的确还能“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虽然,山头见低,河流在干涸,快速发展的副作用,投射到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小村子。但那乡愁,一定不会在拆掉的村子里找得到。
家乡没有雾霾,晚上到院子里,抬头星光璀璨,小学课本上讲过的“猎户座”“北斗星”清晰可见。既要仰望星空,也要脚踏实地,我想,面对乡愁与那必将来临的城镇化,也要平衡好这理想与现实吧。
河北邯郸——
老工业城市的转型之痛
本报记者 申孟哲
大年初二,乘出租车去舅舅家拜年,从市里“联纺路”的东头走到西头——顾名思义,这条路上,连着有好几家过去的国有棉纺织厂。
初中的时候,我每天骑车上下学走这条路。路北,由西向东分别是二厂、三厂、四厂;路西,曾经是一片连绵的砖红色三层筒子楼,那是纺织厂职工的家属区,斜面屋顶,上面错落着小烟囱,每家每户的窗户都由白色花纹勾边。联纺路的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和这片红色的筒子楼相映成辉,成为我最早的工业审美想象。
而在舅舅的讲述里,上世纪七十—九十年代时,国有棉厂下班的时候,无数的女工穿着类似的服装,意气风发地走出大门,有的提着篮子和毛巾去澡堂洗澡,有的穿过马路回家做饭,或者跨上自行车,在人群中拨响铃铛——真是一道盛景。
不停摆弄手机的我抬起头来,窗外一片巨大的瓦砾堆让我吃了一惊:“二厂拆了?!”
师傅倒是很淡然:“早拆了。三厂、四厂也一样保不住。”而当我转头向路南,发现那片让我在审美中一直怀念的红色筒子楼,有一部分也被拆除了,盖起了30多层的住宅。在周边一片低矮的红色建筑中,灰黑色的新楼像是科幻时代的巨人。
城市化建设的洪流,真是轰轰烈烈。我想起有一次回邯郸,路上刷的标语横幅,是一位时任市领导喊出的“一年一小变”“三年一大变”,然后的结果,就是如二厂一般的大拆大建。每次回家,总能发现记忆中的路不通了,记忆中的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黄金铺位”、“尊享豪宅”的广告。
那是邯郸房地产的“黄金年代”。在那个时代里,一些邯郸原来城中村的村民成了“拆二代”,一夜之间开上了路虎、保时捷。
之后的故事,在网络上、微信端口耳相传——“你们知道吗,邯郸的房地产崩盘了?!”
崩盘倒不至于,但资金链断裂,在一些盘上早就出现了。和邯郸房地产“黄金年代”一起的,是一个“全民放贷”的时代。房地产轰轰烈烈的时候,也是资金最紧俏的时候;正因此,月利率达到2%、3%甚至是5%的民间高利贷市场,就引爆了全民放贷的热情。像电影里无处安放的青春一样,老百姓的钱也无处投资,所以就都投给了借贷。
就在我家对面,一个小区,20多层的结构已经搭起,还没来得及做外观,钱不够了,老板跑路了。去年还有一些交了钱的住户来打着条幅要钱,今年听说政府做了很多工作,从中斡旋,承诺一部分保底,因此闹事儿的没那么多了。
这到底是谁的错?是投资房产错了,还是民众太贪婪?
都有,但都不全是。这座北京以南450公里的城市,身上有河北所有的工业化的痕迹——煤炭、钢铁、纺织以及严重的污染。或许是因为区位和思维惯性,国有体制一直是这里人们的首选,除了市内几家大型的零售商场企业,这里几乎没有太大型的拿得出手的市场化企业。
传统的优势产业在不景气的行情下一路走衰,市场的民营活力还未被彻底激发起来。邯郸的转型困境,或许很大程度上代表着河北。它面临的老工业区转型任务,和东北差不太多。
除了大家都看得见的环境问题,市场化主体缺乏的现实,也让本地出去的人才很难选择回家:除了进机关、进银行、进传统产业国企,所学的专业似乎很难派上用场。在外地读完研究生回到家乡的女同学,甚至都很难找到条件相似的对象。
时代洪流中的城市面貌变化,让人有种田园牧歌式的忧伤。但真正使人“愁乡”的,是每次回乡的片段式一瞥中,这些看到的、听到的问题。
初六回京,私家车在高速上拥堵。“京津冀一体化”的议题中的河北,依然面临千里雾霾笼罩一般的许多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