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茎番薯叶

　　该是出于对异国罕见的家乡蔬菜的偏爱吧？每回在旧金山的菜店看到番薯叶，都不思量家里有没有菜，也不大顾及它新鲜不新鲜，贵不贵，抓起一捆，就去过磅。那天，在店里摆着的番薯叶，是刚刚送来的，水嫩水嫩，元气淋漓的绿，把周围所有的绿色植物——浅绿如春水的大白菜，老成而色地暗哑的花椰菜，剔透但不均匀的绿辣椒——都比下了。售货员是广东人，皮肤黧黑，可见曾长久经受南国烈日的暴晒。没客人时，她在店里捆菜，迭水果，不但手脚麻利，而且动作带着对果蔬特别的感情。一问，果不出所料，从前是城郊的种菜专业户，以侍弄塑料篷内的蔬菜为业。这一回，她一边收钱一边聊点家常，把这捆教我想起唐诗“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的植物放进塑料袋时，动情地说了一句：“喔，这么嫩，婴儿一般！”我重重地点头。然后，提起袋子，出门去。

　　“等一下。”好脾气的收银员唤我，带虚张声势的高声。我顿了顿，回头。收银员笑嘻嘻地说：“你漏掉的！”她指着磅台上的一茎番薯叶。我挥了挥手：“算了！”“不，可宝贵了！”我差点要说：“不够塞牙缝！”但被她异样的目光镇住，只好乖乖地回过头走，捡起番薯叶。她欣慰地笑着说：“这就对了，怎么能丢弃一个孩子……”

　　提着虽添了一茎叶子但绝不感觉到重量增加的袋子，在明媚的秋光里走路，兀自笑了。平生购物无数，可有过如此小气的记录——为了一茎叶子而回头？刚才在菜店门前，看到地上有一个闪亮的分币，却懒得弯腰拾起来，而这菜叶，断不值一分钱。

　　一路上，被这茎番薯叶感动着。想起岗头的土垄，一行行微型山脉上，逶迤着的番薯叶子，它们起先被叫做苗，久了，变成枯老的藤，紧贴地面，须根伸进泥土。到接近收获时，藤也坚韧得可当绳子用。袋子里的番薯叶，刚刚长成苗便被割下来出卖，失去生产番薯的机会。庄子笔下的大栎树，树干要一百人才能合抱，树冠能覆盖一千头牛，全因为它不是优质木材。番薯叶的路向却与之相反。

　　是啊，怎能不珍惜这一茎呢？它是严冬突破雪地防线的春意，是光怪陆离的都市里一抹亮眼的生机，是故园篱竹上伸展的晨光。它，即便离开绿的集体，也没有失去尊严。它是婴儿，更不该遭遗弃。收银员教我，怎样寻找失落已久的田园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