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哪一季,登景山,最合宜的时间是在清早或下午三点以后。晴天,眼界可以望到天涯底朦胧处;雨天,可以赏雨脚底长度和电光底迅射;雪天,可以令人咀嚼着无色界底滋味。
皇宫一所一所排列着非常整齐。怎么一个那么不讲纪律底民族,会建筑这么严整的宫廷?我对着一片黄瓦这样想着。不,说不讲纪律未免有点过火,我们可以说这民族是把旧的纪律忘掉,正在找一个新的咧。新的找不着,终究还要回来底。北京房子,皇宫也算在里头,主要的建筑都是向南底,谁也没有这样强迫过建筑者,说非这样修不可。但纪律因为利益所在,在不言中被遵守了。夏天受着解愠的熏风,冬天接着可爱的暖日,只要守着盖房子底法则,这利益是不用争而来的。所以我们要问,在我们底政治社会里有这样的熏风和暖日吗?
最初在崖壁上写大字铭功底是强盗底老师,我眼睛看着神武门上底几个大字,心里想着李斯。皇帝也是强盗一种,是个白痴强盗。他抢了天下,把自己监禁在宫中,把一切宝物聚在身边,以为他是富有天下。这样一代一代,到头来还是被他底糊涂奴仆,或贪、讨、瞒、偷、换,到连性命也不定保得住。这岂不是个白痴强盗?
从亭后底栝树缝里远远看见鼓楼。地安门前后底大街,人马默默地走,城市底喧嚣声,一点也听不见。鼓楼是不让正阳门那样雄壮地挺着。它底名字,改了又改,一会是明耻楼,一会又是齐政楼,现在大概又是明耻楼吧。明耻不难,雪耻得努力。只怕市民能明白那耻底还不多,想来是多么可怜。记得前几年“三民主义”“帝国主义”这套名词随着北伐军到北平底时候,市民看些篆字标语,好象都明白各人蒙着无上的耻辱,而这耻辱是由于帝国主义底压迫。所以大家也随声附和,唱着打倒和推翻。
从山上下来,崇祯殉国底地方依然是那棵半死的槐树。据说树上原有一条链子锁着,庚子联军入京以后就不见了。出在那枯高的部分,还有一个大洞,当时的链痕还隐约可以看见。义和团运动底结果,从解放这棵树,发展到解放这民族。这是一件多么可以发人深思底对象呢?山后底柏树发出幽恬底香气,好象是对于这地方底永远供物。
寿皇殿锁闭得严严地,因为谁也不愿意努尔哈赤底种类再做白痴的梦。每年底祭祀不举行了,庄严的神乐再也不能听见,只有从乡间进城来唱秧歌底孩子们,在墙外打底锣鼓,有时还可以送到殿前。
到景山门,回头仰望顶上方才所坐底地方,人都下来了。树上几只很面熟却不认得底鸟在叫着。亭里残破的古佛来坐在结那没人能懂底手印。
(作者为作家。本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