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南方乡村的祭祖,到尾声都会有一种力求圆满却未能达到的遗憾。并不是因为祭祀的心不够纯粹,而是祭祀活动的呈现,为配合人类的耐性,正摆脱掉它应有的繁冗和机械,不断地浓缩。
年轻人亲历传统祭祀,会先后生出两种心情:心乏、心疼。这可类比成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女人乍看不起眼,外表不美所以让人的心不起劲儿;当男人弄懂她的内在精神,得知她的本性让人很愿亲近,于是心疼,知道再多溢美之词都不够形容她的美。
爆竹、唢呐、香楮、供桌、酒盅、鲤鱼,细雨蒙蒙的早上,祭祖开始在婺源段莘乡石佛村举行。噼啪作响、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是很能服众的。尽管新潮的人们捂着耳,远远地议论说这接连不断的鞭炮声多不环保,但在充满响声和硝烟的气氛中,看村里老人红通通的眼睛,才领略到什么是华夏文明。民间的风俗,对这些老人家,别具深意:他们愿意弯身打扫地上厚厚的红纸屑,他们愿意用自己的方式来呼吸烟花爆竹之后空气中的味道。
石佛村,是个古村落。它不算是第一眼见就会喜欢的村子,细致多于壮观,恬淡之气多过跃跃之势。
村里的栋栋房子,没有什么建筑的新意和技巧。它们互相之间,生成和追求的是一种相似。白墙黛瓦的房子,由一条清静的小河作衔接。沿途走,渐渐地,一个人的精神支柱便和这些古老房梁一样稳稳当当了。只一会儿,你思考的方式、说话的态度,就紧紧地跟这村庄联在一起:缓慢却充满感情。
这个充斥着简朴和单纯的村子,最重大的问题不是什么“生”与“死”,而是在祭祖之后吃一碗乌米饭。祭祀活动中午之前结束,灶上已在蒸热腾腾的乌米饭。然后,这便成了最生动的一顿午饭。
石佛村人没有像捍卫个人遗产一样,守着乌饭的制作方法不肯分享。他们很友好,用很详细的语言介绍各个步骤。他们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对这一碗乌饭的介绍,负有责任。“乌饭”是个让村人自豪的词。
传说,研制乌饭的人叫杨环。杨环的父亲是村里威望颇高的人,却被恶人诬陷入狱。他是个孝子,想尽办法让狱中的父亲吃一顿饱饭。但他每带白米饭,总被狱卒们吃了。一天他看到了黑黑的乌饭叶,突然想到办法。他从山上采来乌饭树叶,捣烂滤汁,等糯米蒸得半熟倒入汁水搅拌,再在饭里放些干笋、腊肉、黄豆。狱卒们看到一碗黑黑的饭,觉得很难吃,才让杨环送进去。这碗乌饭的价值,在于村庄人遵从孝义的精神本质。
石佛村的人,因为参加祭祖活动,所以成群结队。统观村里人,发现他们不太会笑,尽管内心的感情足够强烈,却还是把那种笑的激情珍藏起来。他们把笑藏在生活的匣子里,待到来日遇上什么烦心事,再拿来匀一匀。想啊,村里百姓心里的各种滋味,因这村庄大体上的调子,而显得平淡。也正是缓而慢的内心世界,帮他们撑过全人类皆要面对的浮躁。
那一天,许多人的言语举动共同构成了一篇文章,没什么规矩和技巧,只有每个人身上本身具有的东西。男人与女人,冲突与和谐,加上一点儿泉水叮咚,然后就写成了;年长的人和年轻的人,一种希望和一种怀旧,加上一阵风吹草动,然后就写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