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吴冠中艺术展开幕式,还没到门口,扑面就见得艺术展的四字主题:“沧桑入画”。
这四字,乃九旬老人吴冠中先生亲笔所题。观摩者踊跃,摩肩接踵,一个一个移步在老人的沧桑里,由于扑面而来的线条和色块力度很大,因此大家审美受阻,移步很慢。
我是搞文学的,美术门槛之外的人,因为出版了几本诗集被称为诗人,所以我在吴冠中先生的沧桑里看到的不是画,是诗。
对我的眼睛而言,这个艺术展的四字大题目,该是:沧桑入诗。
我知道,吴冠中先生也相当推崇诗,他说过这样的话:“一切艺术不止于音乐,而进于诗,诗更蕴人情。”
观察事物,佛家说出三重境界,一是见山乃是山,二是见山不是山,三是见山仍是山。我从吴冠中的表现江南水乡的那些用线条拉出的诗行里,读到的,似乎就是第三重境界。
江南水乡的那种安宁,那种体现人类生活的本质上的和谐,始终是历代画家神往,也是他们着力表现的主题,这一主题的营造方式往往有结构精巧、布局均衡的特点,每个局部的比例大体上都见匀称,相互呼应紧密,甚至每位荷锄的农人、每只水间的白鹅都点缀得恰到好处,让人们感受到全局的均衡和随之而来的赏心悦目,而我们的传统审美观也往往由此得到满足。确实,我们对江南水乡没有别的奢望,我们生活的地方就是这样一首格律严谨的诗,我们早就吟惯了,这是一首工整的五言或是一首七律,一章《清平乐》或者是一曲《声声慢》。
但是我们从吴冠中的江南水乡里,却感觉到了异样,某种西洋味浓烈地呈现了出来。作品的局部,会由于表现夸张而特别鲜活,仿佛在挣脱着,要从全局中跳出来,要拼命确立自己的某种主体性。
我们也看到,恰恰是这种局部的夸张和跳跃,带动了全局,使整个画面由于重心的不拘一格的设置而显得生机勃勃。
肯定个性的价值、进而张扬个性,是西方人文观的一个基本内容。这也可以说明为什么中国人看中国和西方人看中国总是有差异。我倒是觉得,这种差异性恰恰能使中国生动起来,使中国的江南水乡生动起来。
有所凸显,有所简略,有所夸张和抽象,有所怠慢和轻忽,构图的平衡似乎已经被打破,局部似乎已凌驾于全局,个性的张扬似乎已登峰造极,但是,我们而后又惊奇地发现,这作品的整体性也不能说是不规整的,不能说是失去比例的,不能说是不和谐的,它在一种特殊的视角观照下依旧显得平静而大气,安详而富于韵律,依旧是中国的,依旧充满了中国式的自信和中国式的温情,依旧是一章《清平乐》或者是一曲《声声慢》。
这就是吴冠中眼里的江南水乡。
吴冠中眼里中国水乡的安宁和中国水乡的感情,在一种极具动感的夸张中,获得了加倍的巩固。
这样,第三重境界就出来了。水乡仍然是水乡,但是,它产生的那种奇崛显然又突破了我们传统的审美经验,我们高声朗诵的是它的生气勃勃的特别富有表现力的局部,比如一堵突兀而起的白墙,比如纵横于整个画面的五线谱似的电线,以及电线上那些音符般的小鸟或者说是小鸟般的音符,比如《鲁迅故乡》中的那座明显歪斜的桥,比如《竹》中的那条顶天立地的“黑柱子”,比如突显在黑瓦之上的占据了画面整整一半的雪白的天空,但同时,显然,中国江南水乡的灵魂已经不是我们原先审美经验中的那种和谐了,它获得了新的审美表现,体现了一种深刻。
这种深刻,是属于思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