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北京已是一个甲子的时光。每到春节,我总会想起老北京的庙会。60年了,说来惭愧,只逛过一次庙会。那是到北京的第一个春节,一位朋友是老北京,他邀我逛厂甸庙会。
只记得那天很冷,比现在的春节冷多了,是哈气成冰的日子。我们涌进了厂甸那条街,街道早已被逛庙会的人充填满了,我们是被人流推着向前移动的。身前身后都是人,我们知道两旁是商铺,但却无法看到那些店铺的门脸。我们看到的,只是人群两边临时应市的街摊,装在手推车上的,摆设在搭起的铺棚上的,挑的,扛的,背的。叫卖声和欢笑声同样充填了整条街道,总之是,杂沓的聚拢在一起的热闹的市廛,汇成了一条五彩斑斓的,五声喧腾的河流。我们像是被收网的鱼,只是挤在一起一个挨一个地往前涌动着。
因为长期生活在南方,对北方的习俗不了解,生平第一次面对这陌生的一切,面对这与南方文化迥然有异的、豪放的、甚至显得粗糙的、但回味起来却是异常醇厚的气氛,我有一种受冲击和被震撼的感觉。那些纸扎的五彩风车,那些旋风般转着、叫着的空竹,还有那些一串比一串长的冰糖葫芦,特别是那些高亢的、粗放而悠长的吆喝声,构成了街市的狂欢。我不记得我曾经买了些什么,好像是什么也没买。倒是在朋友的建议下我们喝了一碗热呼呼的茶汤。可能还有驴打滚什么的——这都是我从来没有品尝过的北京的吃食。
可以说,我真正接触北京文化是从这一场厂甸庙会开始的。后来,因为住得久了,接触多了,我开始广泛认同了这种文化气息。这种与南方文化细致娟秀的风格迥然不同的口味征服了我,也丰富了我。事后我才领悟到此中真谛:庙会是以娱乐的方式进行的一种文化展示。而厂甸庙会展示的是一种素朴的、不加修饰的本色之美。这种美感是产生于广阔的华北平原和高山大河间的一种旷远辽阔的大气魄。与南方那些极致审美化的细腻和娟秀相比,它对我是既陌生又顿然感到亲切的冲击。因为长时间的熏陶和感染,这种厚重的,纯朴的,雄健的文化基因,不觉间弥补了我性格上的缺失。
这是一种怎样的经历啊!以这次厂甸庙会为起点,我开始自觉地融入这种对我来说是一种“异质”的文化空间,尽管我乡音难改,仍然是南腔北调,我还会在“n”和“l”的读音上犯愁,但我已完全认同了这里的习俗。在语言上,在行为习惯上,尤其在饮食习惯上表现尤为明显,例如窝头、贴饼子的粗放风格一般南方人是难以接受的,但我已习以为常。打卤面、炸酱面、卤煮、灌肠、炒肝儿,我都吃得香。特别是当年天桥寒夜那一碗冒着热气的卤煮,想起来就馋,它已经“晋升”为我难以摆脱的“乡愁”了。家居时节,我的早餐通常是一碗玉米糁子粥就咸菜疙瘩,这在外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然而这一份地道民间的北方早点,却是我的最爱。
不夸张地说,我的这一切“进步”应当归功于60年前的那一场厂甸庙会。由此我领悟到,庙会不仅是一种游乐,更是一种传播,也可以说是一种“寓教于乐”。这是一种实效,它把说起来有点抽象的文化通俗化了,具象化了,它让文化以让人亲近的方式传播和扩散着。我正是在这种哪怕只有一次的接触中接受了北方文化的浸染和熏陶的。
(作者谢冕为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