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到28岁时才开始“读”北京的,因为那年我上了北大,第一次听侯仁之教授讲座,此前我已在北京生活21年,听了侯教授讲座我才知道,前21年基本白活。因为北京太有意思,而我,却只是在北京“活着”而已。
次日,我流连于北大勺园,想米万钟,又想到侯教授的老师洪煨莲。到了星期日,我跑到永定河畔,感受这几近枯竭的河水当年如何孕育出一个聚居点,成为了都市最原始的胚胎。我又跑到莲花池,因为记得侯教授说过,莲花池之水滋养了蓟城,由此而金中都兴,北京城即由此发展起来。
坦率地说,只凭一次历史地理学讲座听来的知识,我哪里看得出什么名堂?北京是需要读的,可以用历史地理的眼光去读,还可以用民俗学、政治学、建筑学、方言学、艺术史、文学史……北京有着无穷无尽的滋味。
北京滋味在庙堂之高,也在胡同之深;在官宦之显,也在平民之乐;在历史的积淀,也在当下的开拓。缤纷斑斓,深邃无涯。因此,读北京,说读懂了,已不够谦虚,说读透了,那肯定是吹牛。寻访历史,你会发现这是一个不时发生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的地方——望着天安门巍峨的宫墙,我老是在想象当年那只颁诏的“金凤”,如何从城堞上放下来,把宣统退位的旨意昭告天下;走过张自忠路,我总是想起倒在段祺瑞执政府门前的刘和珍们;到一个宅子里吃饭,人家告诉我这是民国外交家顾维钧宅,顿时吓了一跳:这也是孙中山先生来京养病和最终辞世的铁狮子胡同行辕啊。这就是北京,历史的风云说不定啥时就在身边翻卷起来。
北京是个藏龙卧虎,蕴含着丰沛的性格故事和人生感悟的地方。我曾经听过几位“八旗子弟”讲述自己家族人生的败落史,他们怎样沦落到天桥唱起了单弦岔曲。为了维护一点贵胄的尊严,坐着洋车去,坐上洋车回,在家里却又五脊六兽地期盼着书场的掌柜登门送钱。造就了北京的悲喜剧性格的,与其说是帝王将相、达官显贵,不如说是如此跌宕起伏的人生。北京人思考样式中独特的美学特征,或许正是从中孕育而出的吧?
只有品味到了这深层的韵味,你才算接触到真正的北京滋味啦。什么时候你不说“明天”,而是说“明儿”了,什么时候你不说“硬朗”,而是说“硬硬朗朗”了——也就是说,你会用“儿化韵”和“双声叠韵”说话了,你算是到了北京了。
等到终于有那么一天清晨,您在街上看到了几个老爷子。他们在三轮车上放着几只鸟笼子,上面蒙着蓝色的罩子。老人们说,得赶在汽车喧嚣之前把他们的百灵送进景山或者天坛。你说:“唉,给鸟儿都那么上心,不易啊,可话又说回来,天棚鱼缸石榴树的北京啊,没啦……”有这话,您就差不多及格了。因为您学会了北京人的思考,会“话又说回来”啦!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