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花旗松1个多月前被少见的大风刮倒了。我碰巧路过,5分钟之后,树无声无息地连根倒下。市工务局动作不慢,不出3天,就把枝干锯成许多段,连同叶子搬走。我站在稍小的一个树桩旁边,伸手把电锯留在切面的木糠抹去。这一棵是受牵连的,本来不必倒下。但树枝和旁边那一棵纠缠。较大的一棵离它两公尺,根部被白蚁蛀空,说倒就倒,捎带把小弟弟也害惨了。
我数起年轮来。这一棵颇特别,有两个圆心,一如人头顶上的两个发旋。围绕圆心的线,没有构成圆,也成不了椭圆,一似不规则的海岸线,好在都闭合成“轮”。数年轮并不容易,因为锯齿的痕遮蔽了一些。俯首细察,年轮线之间的距离有差异,宽的有1厘米多,窄的也有半厘米,可见一年内生长的态势。粗数年轮约80圈,一圈圈,恍惚一块石子投进池塘激荡起的涟漪,一道波纹,就是365天的晨雾夕阳,春花秋月。它们自身,因为是常绿乔木,似乎脱出荣枯的轮回,但春天到时,针叶丛中布满毛茸茸的黄色松果,我名之为“孔雀的翎羽”。
我走到另外一个树桩前,它的年轮比前一棵清晰。树皮层层叠叠,至少1尺厚,蟒蛇的鳞片一般包裹着树身。老杜咏武侯庙古柏的名句:“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
它们在这里矗立的年岁,以80年算,栽苗该在1930年前后。我的邻居玛丽,10年前去世时91岁,是靠近绿化带的第36街一带最老资格的居民。这位在“9·11”事件的次日,颤巍巍地爬上阳台,把一面星条旗挂出来的白人老太太,该看过花旗松林带的幼年期。那年代,她是明眸皓齿的少女。树若有灵,目睹这一街道的沧桑变异,每天从这里出门和回家的人,他们的一生,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如果年轮是粗纹唱片,会录进乌鸦的嘎嘎,海鸟的嘈嘈,圣玛丽私立中学的鼓声哨声,教堂的钟声,狗的叫,人在林子边沿的脚步和谈话。树是人生的旁观者,也以四季不变的绿荫介入其中。如今,它们的年轮终于停止,此前,饱览红尘的树会不会叹息一句:人犹如此,树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