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敦煌,绿洲散尽,戈壁茫茫。
这条道路,是古丝绸之路上被称之为“阳关大道”的一段,曾经驼铃叮叮,商旅漫步,走上这条道路就意味着生还故土,因而那些从这条道路走向敦煌的人,内心中总是充满了感恩与期待,伴随着这条道路的党金果勒河(俗称党河),不息的波涛,为九死一生的人们喝彩和欢呼。这一切,似乎延续了上千年。
千年之后,这里明显地沉寂了下来,就连河谷巨大的断崖上开凿的敦煌西千佛洞,也是路断人稀。然而,就在这里,公元1996年10月,常嘉煌开始了他的传承敦煌艺术的文化苦旅——他在距离西千佛洞之西3公里左右的崖壁上,开凿了敦煌现代石窟。
直到今天,上下三层,穿越地层数百米的长廊,记录了常嘉煌的艺术神话,也为世人所关注。说这是传承敦煌文明的一个创举,不如说是一个艺术家面对未来,对艺术对梦想对人生的垂询与献与。
两代人的敦煌梦
许多人都知道,常嘉煌是敦煌守护神——常书鸿的儿子,生长于这个背负了对敦煌无限热爱的家庭之中,常嘉煌深知敦煌的分量。
他清楚,父亲在世时,就一直设想要在敦煌建造现代石窟。早在1959年,常书鸿领导一批艺术家(包括兰州艺术学院师生)创作新壁画时,就曾组织大家在莫高窟洞窟中讨论制作新壁画、新雕塑的问题。他计划在敦煌附近的崖壁上开凿新洞窟,以此作为保护敦煌,研究敦煌,学习敦煌,推陈出新,创作敦煌艺术的继续。由于种种原因,这个设想没能付诸实施。
晚年的常书鸿,对于创作新洞窟的思想一直都没有放弃,并把完成这一设想的希望寄托在儿子常嘉煌的身上。1993年,当他知晓嘉煌与敦煌有关方面达成建设“国际敦煌艺术中心”项目时,立即致信给儿子,除了赞同建立艺术中心,还提出要在敦煌附近崖壁上建造新洞窟。他认为一般艺术作品在展鉴会和陈列馆中,陈展一个时期,总要拆换收藏起来,不陈展时没法看到,而在洞窟中实地作壁画、雕塑,则可以永远保存在崖洞中千年不变。“敦煌的崖壁是绵延数十公里,敦煌气候干燥,从地理、气候等各方面来讲,在崖壁上建造的洞窟是一项耗资不大的永久性精神文明建设。”
常书鸿认为,在敦煌附近的崖壁上开凿石窟,可由来自国内外的艺术家进行壁画、雕塑等创作。在石窟前建艺术村,这将是艺术家创作和交流的场所。这项工作如同公元366年乐樽在敦煌莫高窟开凿第一个洞窟那样,由21世纪的艺术家进行与人类历史发展同期的创作,将无限期地延续下去,逐渐形成与众不同的新的石窟艺术。
父亲的教诲,常嘉煌一刻也不敢忘记,唯有敦煌,是他的归宿;唯有现代石窟,是他此生的追求。他终于获得敦煌市政府同意,并且获得了几平方公里的用地,开始着手在西千佛洞附近断崖上开凿石窟。
1999年,92岁高龄的赵朴初先生给常嘉煌的母亲李承仙女士发来贺函:书鸿先生遗志与令郎远赴敦煌开凿新石窟,不胜佩感,新年敬祝健康愉快,学问日新,一切善愿悉皆成就。
这无疑是巨大的鼓舞,在荒芜人烟的戈壁上,从事一项伟大的文化工程,必须有伟大的忍耐和伟大的坚守。这些富有良知的鼓励,的确是最珍贵的。
令人震撼的地下石窟
当我从敦煌繁华的都市走向常嘉煌的现代石窟,我的心情是复杂的:一座现代石窟,是作秀还是文化的坚守?7月的戈壁,骄阳似火,从西千佛洞向西,已经没有道路,只能沿着深深浅浅的车辙盲目地向前行驶,直到看见几间土坯房,我们才知道,这就是常嘉煌的现代石窟所在地。看守石窟的管理员换了好几茬,接待我们的姓窦的老人担任管理员时间虽然不长,但对所有的洞窟了如指掌,他的背有点驼,走起路来都有点摇摆,上上下下就更不方便了。尽管如此,他还是领着我们看了现代石窟的“办公室”,房间套房间,就像迷宫一样,墙上贴满了修建石窟时的各类资料照片,因为时间久了,照片大部分发黄翘起,很是简陋。窦师傅十分勤勉,在办公室的空闲地种了茄子、辣子、西红柿,此刻已是硕果累累。
他带我们深入地下,黑暗中,一阵阵清凉扑面而来,当微弱的灯光猛然照亮这地下的世界,一切都豁然开朗:所有的人物和色彩都开始与你对话,这种对话是始于心灵止于语言的。而那崖壁上开凿的幽深的通廊、一个个蜂巢般的洞窟,又让你惊讶和振奋。这么多年来,我断断续续听说过常嘉煌的现代石窟,就在行程的路上,我还心存疑虑,但真正走进来,给我的却是一种巨大的震撼。我被彻底征服了。
在标记为“一号”的洞窟里,借着灯光,可见这里的壁画已是金碧辉煌。这个洞窟叫“海外遗宝窟”,是根据常嘉煌母亲的设想,把伯希和、斯坦因等人盗到国外的藏经洞绢画复原画到墙上。半个多世纪前,在法国塞纳河畔,这些绢画打动了常书鸿,改变了常书鸿一生的命运,使常书鸿把自己的艺术生命交给了敦煌。常嘉煌旅居日本的时候,他在东京京都艺术馆看到了大批敦煌绢画,非常漂亮,色彩和线条都比敦煌壁画鲜艳清晰。为此,他受到极大震动,从开凿敦煌现代石窟的那一刻起,他就下决心把散失的绢画复原到敦煌的现代石窟墙上。如今,这个愿望实现了,他算是给父亲、母亲,给敦煌,给故土,提交了一份圆满的答卷。
为了敦煌石窟的苏醒
今天的敦煌现代石窟已经成为各大美术院校学生的实习地,西南师范大学美术系的老师和同学经常来做画,他们每年都会在敦煌现代石窟住上一两个星期。这是一种教学实践,但在我看来却是一种修行。一个大学里的美术生,能够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在现代石窟的墙壁上临摹一两幅壁画,他们应该是幸运的,也是能让他们铭记终身的。
3号洞窟,几经调整,确定打造一个“中日净土窟”,由日本僧人秋元和尚创作,展现中日佛教的交流。
2004年9月,为纪念常书鸿诞辰100周年,常嘉煌在敦煌党河绝壁完成中国第一幅自然岩体壁画,壁画高26米,宽55米,依据常书鸿李承仙唐代飞天原稿,采用电脑投影放稿、吊篮喷绘方式,在中央美院等协助下,用十个昼夜完成。
如此庞大的工程,持续维系下去,资金瓶颈也接踵而至。原本有一家日本株式会社愿意投资,但附加条件是,要由日本画家最先进行石窟壁画的创作。常嘉煌拒绝了,敦煌文物曾历经外国探险家的掠夺,因此,第一个洞窟不能由外国人开始创作。这样,日方选择了退出。
石窟的开凿打破了常嘉煌的经济平衡,他辞去了在日本的工作,也无力照顾家庭,日本籍妻子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他。为筹措资金,常嘉煌多次在日本举办个人画展,将卖画所得投入到洞窟的开拓之中。
但总是有为人类正义事业而奋斗的艺术家不断加入到现代石窟的行列之中。已拥有澳大利亚国籍的伊朗画家阿巴斯·穆哈德就是其中的一位,他致信常嘉煌:
我看到了关于您发起艺术家绘画及开凿石窟的消息。这是一个极其精彩的人文主义创意,定能帮助促进国际和平及不同文化的民族关系。我非常想成为绘画石窟的艺术家之一。
最近我参加了上海艺术博览会并被中国的文化项目及活动所震惊。我希望参与中国的艺术与文化活动并在中国展出自己的作品。
最近我在阿德莱德举办的澳大利亚儿童大肖像画展是我艺术生涯的一个转折点。我将继续通过我的作品描绘儿童的重要性及儿童在实现人类和平、解决全球环境危机中的重要角色。
这就是我申请参加敦煌现代石窟艺术项目的原因。
为了和平与友谊 !
是的,“为了和平与友谊”,这不是一句口号。当我看见阿巴斯·穆哈德的作品,我相信了他的承诺。
离开现代石窟,我与常嘉煌聊了很久。在敦煌山庄的“摘星阁”,夕阳西下,沙韵如波,我们的话题还是离不开敦煌,离不开现代石窟。
常嘉煌告诉我,他凿这个石窟,就是要用古老的载体把现在的文明留给后代。
常嘉煌的想法是在戈壁地底下形成一个新的生存和艺术空间。河床旁一块高20米的断垣断壁,第一眼就被他瞄上了。常嘉煌清楚,从那时起,这里就已经是他命定的归宿。
常嘉煌认为:新的石窟壁画创作是敦煌文化复兴,是构筑世界文化的交流据点,是使人类的心灵更加宽广的原点。很多人纷纷给我们家来信支持这件事情。
2000年,常嘉煌的母亲完成了她毕生最后一幅作品——药师菩萨图,同时她希望把唐代最精美的壁画复原出来,这时候,这项工作已经持续了十多年,如今,所有的坚持,都需要常嘉煌自己扛下去。
有人这样评价敦煌现代石窟:这是自公元16世纪以来,敦煌石窟的苏醒。这样的评价应该是公允的。
工人的钢钎与榔头,叮叮叮地一寸寸掘进。这样的掘进,实际上是在开凿人类心灵的深度,因而,这是稀有的,值得珍视的。今天的生活就是明天的历史,如何记录时代,就意味着如何面对历史。
这也许就是常嘉煌和他的现代石窟留给我们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