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30岁,愣头愣脑地栽进了异国他乡。三年脱贫,五年买房。35岁的年头上,大正月里终于得了一个小儿。因为心存感激,本想取名“春到”。他爷他爸都嫌通俗,非要那种嚼字的,最后取了孟元。“孟”来自孟春,“元”来自正月初始。他爸始终弄不明白,干脆就说是你的“梦”“圆”了。
每年休斯顿的春节,我都会带着儿子去看园游会。儿子刚会走路,见人就作揖,还会说“恭喜发财”,然后就有“红包拿来”。园游会上有中国的美食,有灯笼、剪纸、唐装、绸巾,挂得五颜六色。老美也来凑热闹,麦当劳给小朋友们发红包,儿子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杯免费的草莓冰果汁!
春节一到,儿子就吵着要去园游会。看着小儿7岁的脸,我的感觉里他好像已来到这世上春秋数载,怎么也想不通他才是个一年级的小小学生。园游会上,大家都劝我:“别盼着孩子长大,他大了,你就老了。”
星光下,拉着孩子在草色中散步。儿子问我:“妈妈,我到底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我告诉他:“你是美国人,也是中国人。在美国,你叫BRANDON,在中国,你叫孟元。”“‘孟元’是什么意思呢?”刚学了一年中文的孩子结结巴巴地若有所思。我蹲下来,捧起他的脸:“‘孟’是中国人赞美春天的开始,‘元’是中国人新年的开始,多好啊!”“中国年?妈妈,中国人为什么一定要过自己的年呢?”孩子的问话竟让我一时哑然,心里滚过阵阵的热潮:“过年”啊,这祭拜在我心中几十年的庆典圣殿,你叫我怎样来说给这异乡出生的孩子?!
记得小时候读鲁迅的小说《祝福》,开场的第一句话:“旧历的新年毕竟是最像新年”,这句关于新年的断语一直让我怀想不已。生生不息的“中国年”啊,只有你才是我心中真正的“新年”!
回首岁月,“过年”,曾经是童年时多么醉心的梦想,油炸的碎肉丸子藏在妈妈高悬在屋檐下的竹篮里,泛着白光的深海带鱼要等到大年三十的晚上下锅。小时候的过年,是盼着穿一年中最漂亮的衣服,吃一年中最香的饭菜,见一年中最多的人,听一年中最响的鞭炮。孩子稚嫩的心,还悄悄地庆贺自己又长大了一岁。那时候的过年,真的是困窘中的享乐,是红尘里的亲情,是朴素的期望和梦想。
寒暑易节,游子漂泊,如今的我已长大,而那为我“过年”的母亲已埋在了墓碑的里头。镜子里的我已不再是从前的女儿,岁月的年轮已把我铸成那传代的母亲。面对着异国长大的小儿,我必须收起自己苍然的心,抹去心底里的泪,深深地呼一口墨西哥海湾吹来的冬日的暖风:“亲爱的孩子,妈妈要为你过中国年!”
可是,今天的孩子不再有“吃”的盼望,不再有“穿”的惊喜,不再有对鞭炮的神往,不再有拥挤的人群中看庙会集市的温暖。那“春桃换旧符”的大红纸上的对联,那“门神”、“灶王神”的威武可亲,那冬日里女人们泡在水中的粉粉的手,那油香飘散的炊烟在黄昏的午后袅袅上升的风景,对于这异乡的中国孩子,早已是遥远故事里的乡村画卷,就是在我,也早已衍成依稀可辨的前尘旧梦。
冬日的阳光里,我牵着孩子的手,走在百利大道的游园人群中。小儿在雀跃,在东张西望。喧闹中,他忽然回头:“妈妈,我知道中国人为什么喜欢过年了。”我心里一惊:“为什么呢?”“因为过年能让这些中国人高兴!”对呀,可爱的孩子,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中国人走到今天,心里面追求的最高境界不就是“高兴”吗!我又问儿子:“你今天高兴吗?”“高兴!”“那你为什么‘高兴’?”孩子仰起了小脸:“因为我是中国人啊!”我伸手搂住我的孩子,7年的呕心养育,终于给了我一个最欣慰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