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心魄为动荡。”金人元好问游览林虑山后,心绪激荡,感而缀诗。林虑山在今河南省林州市境内。元好问的心境也正是记者探访林州后的心境。
林州地处河南、河北、山西三省交界,西倚太行,山高谷深,交通不畅,本不为外人所道。上世纪60年代,林州人凿通太行,建成红旗渠,林州旋即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符号。2012年6月16日,神舟九号飞船升空,刘洋成为第一位飞天的中国女航天员。刘洋的故乡是林州,林州再次万众瞩目。
距刘洋飞天已时隔半年,而今的林州是怎样的境况?刘洋与林州有何内在关联?怀揣这些问题,记者寻访了林州。
静水流深的泽下村
我抵达林州后,径直前往刘洋的老家五龙镇泽下村。林州刚下过雪,道路结冰,行车缓慢。
“五龙镇到了。”林州宣传部梁大伟话音未落,我探头张望,前方牌坊赫然写着一行大字——“中国第一位女航天员故乡”。几分钟后,车停在镇政府门前。“我家在河南,根在林州。”刘洋的这句话被喷涂在一张大看板上。稍作停歇后,我们驶往泽下村。
山冈环抱、寒意凛凛的泽下村,安闲静谧,行人稀少。泽下村是一个普通的山村,有3600多人,村民世代耕作,民风质朴。
我们进入刘家小院后环顾四周,庭轩清净,只有三间砖石房。屋檐下的横幅被风吹卷,但字迹依稀可辨。“家乡人民祝贺刘洋入选中国神九女宇航员”,红底白字间,仍弥散着些许血脉贲张的热度。
发觉有客人来访,一位老人蹒跚出屋。这就是刘洋的五爷爷,今年72岁了。这位衣履素朴、精神矍铄的老人环视一圈,灿然而笑:“你们是记者吧?”从我们的神情中,老人已经断定了我们的身份。
老人将我们请进屋,随即向我们展示了正对门的司母戊鼎。这是安阳殷都文化艺术研究院送的,鼎身用甲骨文刻写着“当代嫦娥、问鼎苍穹”8个字。
“刘洋飞天后,村民感觉很骄傲。”老人不断重复着“骄傲”这个词。“除了骄傲,还有别的感受吗?”我追问道。老人冥思了一会儿,赧然微笑,始终语噎。这或许印证了国学大师王国维的一句话:“欢愉之辞难工。”有些感情荡于胸中,却难以发声于外。
据说老人与记者们还有过一段故事。刘洋入选女航天员后,大批记者纷至沓来,一遍遍地搜寻着刘洋的点点滴滴。这让老人家有些吃不消,一度躲到了山里,后来是镇政府出面,他才回家。
“6月16日,刘洋飞天的时刻,泽下村大街小巷满是人,刘家小院都快被村民挤爆了,挤不进来的人甚至站在了屋顶上。林州市邮政局还捐赠了一台液晶电视机。”老人边说边引我走到一张大照片前。照片里人们摩肩接踵,屏气握拳,凝视着一台电视,仿佛整个世界瞬间收缩为几格电视画面。
“刘洋热”不局限于泽下村、五龙镇,而是散布整个林州。林州市政府曾召开专题会议部署刘洋宣传工作。林州市文明办还开展了“航天精神进校园”活动。神九着陆后,林州市委书记郑中华、宣传部长路德军奔赴郑州,向刘洋转达家乡人民的祝福。在林州人心中,刘洋已经成为了林州的名片。
“我只见过她一次。”老人坦言,他并不了解刘洋。对泽下村来说,刘洋可谓是一位熟悉的陌生人。熟悉的是,几乎每个村民都知道她的名字;陌生的是,几乎所有人都未曾与她谋面。
“熟悉”与“陌生”这对反义词为何能融合于泽下村?刘洋曾说:“由于工作的原因,我很少回家乡,但血脉相连的东西是割舍不断的。”血脉之情调和了一对反义词。刘洋与泽下村不需谋面,连结他们的纽带是与生俱来的。
舆论冷凝后的泽下村,一切归于平静。“现在已经很少有记者来了。”老人的语气有些复杂。刘洋进入恢复疗养期,村民依旧稼穑耕耘,繁华褪尽后的结局大抵都是如此。但老人无意间透露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细节。村里的小朋友经过刘家时,常常会进来看看,并喃喃私语一番。他们的谈论中,一定会出现一个词——“刘洋”。
我想,泽下村的平静不是意味着遗忘,而是代表着铭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之言恰好诠释了泽下村的现状。平静可能表明山村对刘洋的记忆,由张扬收为内敛,由喧哗变为静思,从眉宇口舌间流入内心,深渗到一方土地里。
离开泽下村的路上,我在思索,为什么“飞天神女”出自林州?这仅仅是一种偶然,还是与林州的某些特质有必然的联系?
高山深谷中的飞天本能
2012年9月13日,林州城关镇南关村乡间公路上,一架白帆布机翼、铝管机身的简易飞机,经过短时间的加速后,迅速升空,稳稳地盘旋起来。在众人的注目下,飞机在空中飞翔了20多分钟,然后缓缓降落。
驾驶飞机的是林州南关村村民田少强。“飞机是他在自家小院中制造出来的。他的飞机由摩托艇发动机、汽车水箱、赛车排气筒等零部件组成。组装好的飞机机身长2米,花了他5万多块钱。”梁大伟曾报道过田少强,对他的事情很熟悉,“田少强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例子,但是林州人确实有着强烈的飞天梦想。”
当地人说,林州山高谷深,交通闭塞,飞出去的愿望世代累积,渐渐变成林州人的本能。
在任村镇的悬崖上,矗立着半壁残墙,相传是“望京楼”的遗址。据说明朝万历年间,任村镇的杨春元因身体强健,被神宗皇帝选为驸马。杨春元与公主回到林州居住。公主思念母亲,但是林州舟车不通,难以回京,杨春元便在高山顶上修建一座望京楼。楼建成后,公主登楼远眺,但千里迢迢,不见京城,愤恨之下自刎。公主自刎的传说印证了林州的闭塞,也发酵着林州人飞越大山的梦想。
林州人的飞翔梦想凝聚在林虑山。林虑山垂直高度达700米,气流迎崖而上,交于陡峰,是理想的滑翔起飞点。林虑山国际滑翔基地位于海拔1190米的林虑山主峰,被国际航联誉为“亚洲第一、世界一流”。1991年,英国国家滑行协会理事查尔斯·郝吉曼来林虑山考察试飞后说:“作为滑翔基地,中国的林虑山可与阿尔卑斯山媲美。”但由于大雪封路,我无缘一去。
不能去林虑山,我们就选择了另一处与飞翔相关的地方——正在筹建中的航空运动主题公园。在航空运动旅游项目副总经理李东红的带领下,我们踏雪走进一座在建的航空培训中心,这里主要进行私人飞行执照的培训。
李东红说:“林州气候可飞行日多达260天,游客可以在教练的陪同下亲自驾驶小飞机、三角翼和滑翔伞低空飞行。”“飞行体验一次花费也不少吧?”我打断他的话。他点点头,继而仰头微笑:“林州人热衷飞翔,愿意为飞翔买单。”
林州人有飞天的本能,也有飞天的自然条件,但是飞天还需要一种勇气和坚韧的精神。在太行山侧,我找到了那股精神的所在。
引流精神之水的红旗渠
林州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夏朝;西汉置县,称隆虑县;明洪武三年,改称林县;1994年撤县设市。林州的名称和建置随历史蜿蜒变换,但有一样东西始终萦绕不散,那就是缺水。民国《重修林县志》记载:“林境山多水少,居民苦极,土薄石厚,凿井无泉,致远汲深,人畜疲极。”
苦难给人留下伤痛,也积蓄了力量。1959年,中共林县县委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在太行山开凿一条“大运河”,把漳河水引入林县。群众奔走相告,欢欣鼓舞。1960年2月11日,引漳入林工程开工,数万林州人进入莽莽太行山中。
“西山何其高,高高上无极。”横亘在林州人眼前的是,魏文帝曹丕笔下高不可登的太行山脉。在壁立如刃的悬崖峭壁上,如何凿开一条通路?“愚公移山”的故事走入了现实,不过没有了“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的美好情节。虽然没有神力相助,但是在与太行绝壁的碰撞中,林州人打磨出了一种同样强大的力量——红旗渠精神。
在上无寸物可攀、下无立足之地的悬崖上,修渠民工腰系绳索,抡锤打钎,凌空施工。经过连续爆破之后,山石松动,摇摇欲坠,危险时刻笼罩着半山腰的施工队伍。为了保证施工安全,县委决定成立除险队。
林州是一个出英雄的地方。任村镇古城村村民任羊成第一个报名除险。他终日带领队员们飞崖下壁,凌空除险,被称为“飞虎神鹰”。
有一次,任羊成在虎口崖除险,当快荡入凹檐之时,不巧一块大石落下,正砸在他的嘴上,三颗牙齿横倒在嘴里,鲜血顺着嘴角流下。他取掉牙齿,忍着巨痛,坚持完成任务。
1969年,红旗渠全面竣工。林县人凿壁10年,终于劈山通渠,筑起了一道“人工天河”。10年间他们削平了1250座山头,钻透了211个隧洞,架起了152座渡槽。
“红旗渠是一个典范,它所体现的‘自力更生、艰苦创业、团结协作、无私奉献’的可贵精神不仅是林州的、河南的精神财富,也是我们整个国家和民族的精神财富。”1996年,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江泽民这样概括红旗渠精神。
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曾说,传统的愚公移山精神和当代河南林县的红旗渠精神,是历史和现实很好的对接。那么,红旗渠建成后的40余年间,又有什么精神可以与它相对接呢?
林州人称刘洋为“红旗渠畔的女儿”,已经下意识地道出了刘洋与红旗渠间的关系。2012年10月1日,中央在授予刘洋等“英雄航天员”荣誉称号的同时,号召弘扬载人航天精神。航天精神就是“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攻关、特别能奉献”的精神。刘洋说:“家乡人的奋斗精神激励了我,家乡人的支持鼓励了我,让我踏踏实实地一步步走到现在。我会传承家乡人民坚忍不拔的红旗渠精神。”在刘洋身上,航天精神正是红旗渠精神的延续。
泽下村、飞天梦、红旗渠,这三个词连缀成一条丝带,紧紧连结了刘洋与林州。刘洋的飞天基因源自林州,飞天的力量取自红旗渠,飞天的精神渗入泽下村的土地,凝固在了林州。
太行山产青石,名曰太行石,其质坚硬。林州人的性格宛如太行石。“山里人,生性犟,后面来的要往前面放!”这是林州流传的《推车歌》。“林州人要做就做精品。”林州市委宣传部部长路德军的点睛之语让我印象深刻。林州人的本能、林州人的精神、林州人的性格,这些构成了林州人战太行的胆略、出太行的决心和富太行的实力。相信林州会再次成为舆论的焦点,不过不是因为一道渠、一个人,而是因为这座城市。
(部分图片由林州市委宣传部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