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所以写起小说,原是一种随手的记录,绝没有要为了一点什么。那时,他在工厂打工,每天重复单调而机械的工作,对未来看不到希望,倾诉苦闷的方法,就是用笔随手记下内心的感受。没想到这些最初在工友间传阅的文字,居然发表了,从此,“王十月”这3个字,便不再是千百万打工族中一个简单的符号,他的存在,使更多的人知道这个庞大而沉默的群体的生活:那么多在领工资时不会签自己名字的人,那么多有委屈不会诉说、也无从诉说的人,在王十月的笔下一一展现。他说,如果不去记录,可能这一代人的经历就这样被湮灭了。他愿意以自己的“话语权”,为他们发声。
小时候,他应该算得是有天赋的孩子,不然,何以小小年纪就发表了文章呢?可是,这也使他觉得自己“有天大的本事”。当父亲那么鼓励他好好读书、期待他写下去的时候,他偏偏就搁笔不写了。他宁愿背着铺盖卷四处打工。有一回,工厂里一个做饭的四川女工生病住进医院,临终前身边除了工友,没有一个家人。她流着眼泪用微弱的声音唱起了《流浪歌》,工友们哭成一团……
王十月把这个细节写进了他的第一篇带有虚构色彩的文字,小说完成后,工友们鼓励他投稿,没想到一发即中,王十月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打工文学”之路。开始的写作多半出于兴趣,也有些找份好工作的侥幸心理。写着写着,变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也获得了很多喝彩。这时的王十月却觉得有些失落。就像一个唱京戏的,遇到了不懂行的票友,在不该喝彩的地方喝了彩,他隐隐地感觉到,所谓“打工文学”,是多少带有一点歧视意味的,是被降低了文学标准的照顾。“‘打工文学’彰显了我,也遮蔽了我。它让我从那么多写作者中受到了格外的关注,但也因此而让人们忽略了我作品的深层价值和丰富性。这是一些掌握了话语权者常有的高高在上的心态。标准不在他们的手中,但要命的是,他们认为标准在他们手中。”这样的思考,使王十月有了一些不甘,想和别的作家站在同样的平台公平竞争,而不是被人看作弱势者,接受施舍。
从2004年到2006年,王十月称之为是一个“徘徊的、痛苦的,否定了过去的自己,又没有找到真正的自己”的阶段。在那一阶段,他写了许多实验性的小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阶段。不停地肯定和否定,转了一大圈,他又回到了最初写作的根由上来。他想:我用文字和这世界沟通、对话,既如此,何必在意笔下写出来的是什么文学?又何必在意别人怎么看呢?
他决心回到最初的起点,重新明确自己的文学观,“我很笃定地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作家,想写什么样的作品,不会被别人的观点左右,也不再为艺术而艺术,而是把文学作为我和这世界对话的一种方式。我更看重的,是我说出了什么,发现了什么。而这一选择,日益坚定,并成了我的文学信仰。”
现在的王十月,已经成为《作品》的正式编辑,从漂泊走向了安定的生活状态,写作心态也相对从容。他的《国家订单》获得鲁迅文学奖,《寻根团》获得人民文学奖,而他的长篇小说《无碑》,已初步具备了史的气象:“一百年后,人们要了解今天的底层打工者是如何生活的,他们的内心有怎样的声音?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提供这样的角度。这是中国变迁中最应该被铭记但事实上却被忽略的庞大群体。”
直到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年走进编辑部时,一位正涂沫指甲油的女编辑对他的冷漠,这使他自己在从事职业编辑的时候,格外地珍惜和当年的自己处境相仿的打工作者。与此同时,从大量的来稿和对文学期刊的大量阅读中,他也发现当下中国文学在审美上有一个重大欠缺,那就是阴柔美、小桥流水式的作品容易获得好评,被认为是文学的。我们这个时代,己经渐渐失去了对大江东去的阳刚美的欣赏能力。
大概正因为此,王十月的作品大气而充满力量,他说,希望多年之后,读者仍然能从他的文字中,读到我们这个时代一部分人的真实生活,并以此作一个窗口,了解我们这一代人的关切、我们的理想与我们的困境。
现在,王十月正在创作长篇小说《米岛》,已完成了30多万字,大约还有10万字才能完成初稿。“我很迷恋写人在历史的潮流中的挣扎与无奈。写现实,并不等于说是照抄生活。有些人认为,写实的小说家是没有想象力的,是不会虚构的,这是一种错误的想法。我写的是现实生活,但这是经过我的观察思考提炼后的现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