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4日到11月9日,北京人艺带着5台大戏“矩阵式”亮相第二十三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掀起了一场“文化狂欢”。场外,一票难求;场内,座无虚席,观众目不转睛,凝神屏息地投入……
北京人艺是一个历经70多年岁月流转、大腕云集的艺术殿堂。上海观众想通过观演,了解这家推出过《茶馆》的“老店”,如何把这杯“茶”泡好,招待口味随时代变化的八方来客。
这次,北京人艺带来的剧目是《茶馆》《哗变》《日出》《杜甫》《正红旗下》。这5台大戏,每台3场,前后15天,展现了这家艺术“老店”坚守中国戏剧现实主义精神,既守成又开新的艺术历程和艺术实绩。诚如院长冯远征接受采访时所言:5台剧目象征着北京人艺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在我看来,北京人艺的独特之处,一是它厚重的民族化的现实主义戏剧传统,二是浓得化不开的“京味”。一戏一格、精彩纷呈的多元呈现,也是基于此。
《茶馆》是老戏老演。由老舍先生编剧,焦菊隐、夏淳先生执导的《茶馆》,荟萃了于是之、郑榕、蓝天野、英若诚、黄宗洛、童超、胡宗温等著名艺术家,成为当代中国话剧的高峰之作。1992年送别第一代《茶馆》,磨剑7年,由梁冠华和濮存昕、杨立新一众艺术家接棒。其后,还陆续有过林兆华、李六乙等导演的各种版本。从2005年开始,《茶馆》庄重“回归”。尊重经典,就是尊重自己的历史。第一幕开始,静场,几十个角色雕塑般铺满舞台,都没咋说咋动,却是人人都有戏,但又没人抢戏,妥妥的一座“老裕泰”茶馆。梁冠华、濮存昕、冯远征、杨立新、何冰、吴刚等一众艺术家,带着一帮初露锋芒的青年演员,像小学生描红那样,一丝不苟地复刻于是之他们当年的表演。可以看到,经典就像一坛陈年老酒,经过时间的沉淀和发酵,越发醇厚迷人。
《哗变》也属于老戏老演。我看过1988年朱旭、任宝贤主演的《哗变》,精彩绝伦。几乎没有喘气间隙的语词密度,间不容发的语言攻防转换,让《哗变》成为话剧演员语言功力的试金石。观众在语言密集轰炸中,感受人物不同职业、个性和内心的复杂变化,感受逻辑的严整、情节峰回路转的推进。话剧是关于“话”的艺术,其魅力在于剧本说什么“话”,也在于演员怎么说“话”。艺谚有云:高而不嘶,低而不咽,快而不乱,慢而不断。偌大剧场,不用耳麦和扩音器材,把台词的每一句、每一字清晰地送到观众耳边,是功力的显现。《哗变》让观众充分领略、享受了演员肉嗓真声的“话”剧的专属魅力。
《日出》是老戏新演。这是北京人艺首任院长曹禺的代表作,有过无数新诠释新版本。这版《日出》集合了一批优秀青年演员,把《日出》变成了一曲展示艺术活力的青春圆舞曲。导演以极简主义的形式建构了一个空旷的舞台空间,年轻演员尽情发挥自己的创造性才华,展露角色个性的鲜明特征。陆璐饰演的陈白露兼具上世纪30年代在纸醉金迷中灵魂悲哀失落的交际花和当代女性的时尚气质,于震饰演的潘月亭表现出“老爸爸”的滑稽和无耻,雷佳饰演的李石清夹在顶头上司、辞退员工和妻子之间显露的不同嘴脸,都可圈可点。不同于《茶馆》,年轻演员们在剧中不动声色地增加了一些“小动作”,以突出、丰富角色的情境反应。在这场青春向经典的致敬中,我看到了北京人艺艺术事业马拉松式的生命接力。
《杜甫》是北京人艺在《李白》后又一次对唐代诗人的戏剧呈现。为了形神兼备,从形体上接近杜甫飘零憔悴的形象,冯远征来沪前瘦身10多斤。同时,他不断走进杜甫漂泊无定却心怀天下苍生的内心,塑造出既有崇高情怀又不乏名利羁绊的诗人形象。不断复原杜诗名篇的舞美灯光结合北京人艺民族化的话剧表演,应该承认,这是一部具有观赏挑战的作品。
《正红旗下》是北京人艺的京味新传。剧中,濮存昕扮演的叙事者老舍和杨立新扮演的父亲穿越时空不断对话,在完整的琉璃大屋顶不断分崩离析的过程中,我们感受到两代人对民族精神的复杂解读。老北京的风俗人情,以富于感情浓度的色彩、灯光和表现主义画面风格,在舞台上缓缓流动。
在北京人艺的这次驻演中,我深切感受到他们为现实主义表演体系不断中国化、京味风格不断当代化所作的努力。除了剧目的艺术品质,最令人感动的是艺术家们敬畏戏剧的精神。他们演出不用耳麦,声音必须始终用强大的气息支撑,这是对体力的巨大消耗,但观众听到的是最真实的声音。《茶馆》首场演出结束当晚,濮存昕发微信问我:“不用耳麦能听清不?不用麦,在观众如此多的大剧场是一个挑战。”为此,我每次都询问剧场最后一排观众和歌剧厅门口的引座员,然后回复他的提问。5台演出中,无论主演还是配角,哪怕一句台词没有、站在舞台一角和被阴影遮蔽的演员,都全身心投入,使每一场演出都弥漫着强大的艺术感染力。
我们为什么需要国家院团?因为国家院团代表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化高度,有着一般院团难以模仿、无法替代、成为文化积累的演出和剧目。衷心祝愿北京人艺薪火相传,继往开来,为中国的现实主义演剧体系不断增添新的光彩!
(作者为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