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乔羽刚好二十九岁,忽然接到电影《上甘岭》导演的电报,请他为志愿军战士写一首歌,要求即便电影不再放映了,那首电影插曲还在传唱。并告诉他,作曲选了刘炽,歌唱请了郭兰英。
好!就写我和我的祖国!
乔羽回到长春电影制片厂,钻到机房看了一天样片,影棚里灯亮起时,他的眼前突然涌来一条河,那是家乡山东济宁的京杭大运河,淌在心中,诉诸笔端,渐渐变幻为流淌于中华大地上的长江、黄河。他想起以前坐轮渡涉江,第一次看到了长江,看到南方田野上的墨绿与陌上开花,波浪般地向他涌来……
家乡的运河,成了“一条大河”创作的原点。
循着运河的文脉,涛声滚雪处,常有历史的回响。浪花深处,正翻涌着运河人家的故事。
为运河奔走
杜庆生每次回济宁汶上县,必去南旺闸遗址看看。从南旺一村,走到南旺三村,沿着已经干沟般的大汶河河床,踽踽独行,脚步踩在野蒿草上,簌簌作响,他仿佛能听到大运河曾经流过南旺闸时,浪涌船浮的涛声。
走了一程又一程,过了一村又一村,他走了二十年。
杜庆生是“老三届”,凭着当年在济宁读书的功底,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大学。工作数十年后退休,他没有含饴弄孙,而是去筹备济宁运河文化研究会,欲将“运河之都”的文脉与盛景寻找回来。
有一个夜晚,他从书柜里翻出《史记》,拭去岁月之尘,抚摩良久,觉得太史公的笔尖,藏着中国运河的密码:“荥阳下引河东南为鸿沟,以通宋、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会……于齐,则通菑济之间。”
这令杜庆生很兴奋,“于齐”,这个字眼,定音之锤落到了齐鲁大地。可是菑济之间,隔着一座泰山,如何通渠?这都藏着一个个历史之谜啊。
自那以后,杜庆生燃起了对运河的兴趣。他沿着古运河实地徒步考察,边读书,边行走,边做田野调查,硬是把自己学成了运河专家。
春秋战国时期,吴国开凿邗沟,连接长江与淮河,成为大运河的源起。隋开运河,贯通南北。元代又将大运河裁弯取直,两千七百公里缩短到一千七百多公里,其中济宁段仅为二百三十公里,却成为京杭大运河的中枢,可见济宁之重要。
在汶上任职那几年,每每路过古运河,在龙王庙旧址流连,杜庆生都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樯橹白帆成梦,艄公的号子消失于云烟朦胧中。当年漕运的运河,水早已干涸,盛景不复啊!河床上,几头黄牛在河沟里啃草,白云悠悠,天地寂然。龙王庙前的石栏不在了,白帆桨声中的运河成了一个陈旧的梦……
就在那一刻,他心中暗暗发誓,要为保护大运河不遗余力,余生要看到南旺段运河重现水天一色!
大运河申遗时,杜庆生开始奔走,希望济宁段的南旺闸遗址——大运河昔日要塞也能一并入选。这事令他心急如焚,南旺闸曾是京杭大运河的“心脏”,是中国人水利智慧的结晶啊。
一番调研后,他把心中澎湃的情感化为理性的分析,以运河专家的名义,给南水北调委员会办公室写了一封信,并寄到国家信访局。半个月后,回复来了,说建议很好,感谢他。
2014年6月,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三十八届世界遗产委员会会议上,中国大运河申遗成功,南旺闸位列其中。杜庆生喜极而泣!
后来,文物专家罗哲文来调研,杜庆生带罗老到南旺龙王庙遗址前参观,站在小汶河、大汶河的交汇处,罗老感叹道:“奇迹!南旺是大运河的水脊,葛洲坝、三峡过船设计,都受到过南旺闸的启示和影响啊。”
罗哲文提议在龙王庙前运河遗址进行考古发掘,果然有了重大发现。随后,大运河南旺枢纽博物馆在一旁新建起来。
那日下午,杜庆生专门带我行走于古运河边,领略中国人治水行舟的智慧,看南旺闸遗迹,感受南北文化交汇的温婉与雄风。走着走着,我的眼前仿佛有无数铁船犁过运河水道,心中生出今夕何夕的嗟叹:运河,人类文明的伟大工程啊!
家乡的地龙宴
古运河离刘全军的家,只有二百米。
刘家祖屋坐落在小汶河西岸,推开小院的门,便可看到一条废弃的古运河。从蹒跚学步起,刘全军就在露底的运河埂上玩耍。
那时,曾祖父刘步旺喜欢坐在运河边的老柳树下,观日出日落,给刘全军讲运河的往事。曾经,运河水很清,小汶河从南向北流过南旺三村,而大汶河截弯取直,一河碧水向西流,往龙王庙前的岔河口涌来,小汶河行舟的水量陡涨。南来北往的木船很多,桅杆上挂着白帆。等蓄水闸的河水满了,船只再往济宁城或微山湖方向行驶,十分风光!
后来有专家建议修位山枢纽工程,截断了大汶河水流,南旺镇运河的分水枢纽从此断流。河水在刘全军的视野里一天天变老、变丑,最后成了一条干沟。
曾祖父讲的运河往事,成了刘全军童年的回忆。他觉得自己的血脉与梦想,皆与运河之水息息相关。
1994年,刘全军报考了济宁烹饪学校,毕业后,又转至南京的职业学院,拿到了全国厨师长上岗证,成为济宁市有名的大厨。
2004年除夕,刘全军给餐厅做完最后一桌年饭,摘下高高的厨师帽,脱下工作服,对经理说:“春节后开张,您再请一位大厨吧?”
“全军,说啥哩?”
“我想辞职。”
“找到下家啦?我这儿待您不薄啊,您可是济宁城薪水最高的厨师长啊!”经理挽留他,近乎苦口婆心。
“没找下家。我想回南旺镇老家,自己做餐饮。”刘全军道出了真相。
经理不解,南旺镇距济宁城六十多公里,离汶上县城也十多公里,穷乡僻壤,做一桌大菜,卖给谁吃呀?
“我不想做高级的大菜,而是做农家精品菜——地龙宴!”
“泥鳅?”
“对!运河里的野生黄板鳅。”刘全军露出了笑容。
经理摇了摇头说,大材小用了啊!
那个除夕夜,济宁城鞭炮声四起,烟花的绚烂与华丽,映照着太白楼下的古运河与竹竿巷。刘全军骑着摩托回家,沐浴在夜风中。风吹在脸上,多少还有一丝冬季的凛冽,吹得刘全军格外清醒,他没有与这座古城、这条运河一样睡去。
小汶河的水干涸了,不再流经南旺三村,可是新凿运河依然可以浇灌,种出稻菽千重浪,与古运河的印迹共舞。
收起了金字招牌,回到运河边上的村庄,去做泥鳅宴,独自创业。那一年,刘全军刚二十六岁,觉得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其实,刘全军早就把市场调查了一番,无论春夏秋冬,运河和大汶河里长着不少野生泥鳅,当地俗称“地龙”,野生储量不少。且离南旺三村不远的三里堡、四里闸,一天能供三四十斤地龙,收购价在每斤三十五元,做好了,一斤可以卖七十元,稳赚不赔。这样做餐饮,何乐而不为呢?
回到老家,安安心心过了一个大年。正月十五一过,刘全军就张罗装修的事了,将祖上小院拿出来,开了一家饭店。
父亲不解,放着济宁城的大厨不干,为何要守在村里开饭店,亏了怎么办?
刘全军向父亲耐心地解释:祖爷爷就守着古运河,我为何不将运河的水运和血脉继承下来,发扬光大呢?
运河的地龙,又叫黄板鳅,圆圆的,长得肥,黑背,黄腹,是“水中的人参”。但过去卖不起价,也不为食客接受,是因为做得不好吃,土腥味太重。其实以刘全军的厨艺与经验,去土腥味并不困难。野生黄板鳅送到后,只要放在清水里吐泥一天一夜,四个小时一换水,换三次清水,肚子里的脏东西就吐干净了,土腥味消失。做地龙宴时,就讲究原汁原味,油一热,黄板鳅活着下锅,然后,撒一把大葱、姜和花椒,加一勺黄酱,焖上一刻钟即可,味香滑润,如海参入口。越新鲜,越好吃。
刘全军便这样专做精品家常菜,以野生地龙为主,配之黄鳝等乡村宴。果然,自家的饭店背靠古运河之畔,一夜之间声名鹊起,开张不久,便顾客盈门。乡亲们都冲着他的地龙而来,一年下来,可以收入三四十万元。
更幸运的是,随着八省市大运河联合申遗成功,古运河河道受到关注。来参观和游览的人络绎不绝,也成了刘全军家饭店的最大客源。
刘全军因运河而生,因南旺而旺,成了古运河文化创新的受益者。
兄弟船,夫妻船
一条运河水,转至十七公里旧河道里,便往梁山港驶去。将入港湾,河道遽然宽阔起来,水道足足有四五百米宽,满建波的心情也随之透亮起来。
他驾着鲁枣庄号,靠到泊位上,抛锚。妻子李大青跳上船坞,拉着缆绳,将船拴稳,准备装煤。
昨晚,接到港航公司指令,让他的船泊梁山港码头,装满一船煤,运至东平港。他的船载重量为一千吨,随时听候港务调度的命令。
这是一个短航程,三两天可以往返,对于船家,算是一桩轻松活儿。出梁山港,首站是济宁,然后过邓楼船闸,走京杭大运河,过八里湾船闸,进东平湖,湖面在船尾退却,东平港就到了。假如从东平走小清河,就可以出海。
出海!大海对于在运河船上长大的满建波来说,充满了诱惑。“村里不少船长现在都在换船,把河运船换成海运船,要去跑海运呢。”向我谈及这些时,满建波眼神如炬,满是羡慕。
梁山港建成后,满建波与哥哥都与济宁能源发展集团旗下的一家公司签了合同。哥哥驾的是一千五百吨的船,他驾的是一千吨的驳船,是台儿庄造的。
两艘都是夫妻船。满建波当船长,妻子李大青当大副。哥哥和嫂子亦然。没跑多久,时逢梁山港落成,背靠港航集团,货源有了保证。他们兄弟沿着古运河这条黄金水道,来回跑。开始那两年生意好,真赚了一个盆满钵满。后来,柴油涨价了,从每吨三千五百元飙升至九千元,因为运价不变,一船运煤费也就五万元,扣除过闸费和油钱,一趟仅剩一万多元。
哥哥嫌利薄,转身上岸,去造大船跑海运了。那一刻,满建波心里很不是滋味,望着运河,一阵怅然。
满建波的老家在微山县刘庄镇马口二村,就坐落在京杭大运河的水道上。小时候,听惯了艄公的号子,也见过片片白帆,直遮云天。
满家祖祖辈辈都做渔人,爷爷打鱼,奶奶相随。爸爸开木船、水泥船,运砂石料,妈妈相随。满建波的童年、少年都在运河船上度过,妈妈用一根缆绳拴着他的腰,怕他坠入运河里。八岁离船读书,后来去了青岛黄海学院读中专。毕业时,爸爸不由分说,独自下船,让兄弟俩顶班,哥哥当了船长,他成了水手。父子船变成了兄弟船。
上船前,爸爸赠他一句话,船上只有船长与水手,没有兄弟哥们儿。运河上,一切都听船长指挥。哥哥咋说你咋办。满建波点了点头。
跟了哥哥十年,大哥教会了他船上的一切船务:运河里如何行船,微山湖上如何避让,到码头上时如何靠岸,装船时不能离岸……水上生活,十载青春岁月,一望无际的苍茫,他与运河之水建立了家人一般的感情。
后来,哥哥娶妻下船了。满建波去台儿庄建船闸,认识了李大青。彼时,她在青岛一家服装厂打工。一座岛城,栈桥往事如烟雨,拉近两颗年轻的心。归来吧,娶你上船去当船嫂,像哥哥一样,满建波也驾着一艘夫妻船,“驰骋”古运河。
夫妻双双驾船运河。行船时,夫妻之间,只有温柔的水浪。
吵过架吗?我问满建波。
满建波摇头,说江河之间,行船人家最忌夫妻唱别别腔,须夫唱妻随,才能满载而归。
没有红过脸吗?
哪能没有一点矛盾,牙齿和舌头挨得那么近,有时也会互相咬到啊。满建波感叹,到码头泊船,他驾船停靠,妻子抛缆绳时,风大,听不见,他声音大了一点,妻子以为在骂她,泪水哗地出来了,弄得他后悔连连。
古运河上,一年里十一个月都在船上,孩子留给了爷爷奶奶,一年难得见几面。返航时,路过老家村子,将船停在服务区,坐交通船回村,住一个晚上。次日,微山湖上晨曦浮冉,从湖面上跃了出来,夫妻双双又踏上新的航程。
“这是美丽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当年乔羽写下的经典歌词,早已传唱大江南北。如今,这歌声又在乔羽的故乡响了起来,在满建波的船上响了起来。
屏息静气听。旷野无风,河堤上荆棘葳蕤,芳草萋萋连天涌。其实,这就是运河人家的普通日子。天空上,一对沙鸥,一群江鸥,古运河上,驶过一艘艘父子船、兄弟船、夫妻船,追着沙鸥的啼鸣而去。
一条大河波浪宽!
版式设计:张丹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