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戏曲人看来,绝活儿是一个审美概念,是建立在扎实基本功之上的技巧展示,是水到渠成,是平中见奇。它的运用要符合戏中人物的情绪、心境的需要,要合适、恰当,而且要让观众“放心看”,绝不能“揪心瞧”。
谭元寿先生年近花甲时在舞台上演出的《打金砖》至今为人津津乐道。在“倒板”后,刘秀踉跄上,神志不清,倒步、拎褶子。“吊毛”“抢背”“甩发”,几乎没有停歇,一气呵成,酣畅淋漓。后面的“抢背”下高台,单腿儿“僵身”,干净利落脆,没有一点儿拖泥带水……大家不仅佩服他的基本功扎实,技术技巧过硬,更欣赏他所运用的技巧没有夸张,没有卖弄,没有虚晃。
众所周知,“僵身”是京剧的基本技巧,在老生行里算大动作,也算是绝活儿。它是表现人物气血攻心、愤懑到极致或遭击打濒死前的休克状态。双腿绷直向后倒地、背部先着地的称为“硬僵身”,对应的称为“软僵身”。在《清风亭》的音配像中,迟金声先生为马连良先生配像。当时迟先生已经80岁,在《清风亭》末场做了两个“僵身”动作。试想,生活中一个耄耋老人,谁敢后仰倒地?而且第一个“僵身”更具挑战性。迟先生饰演的张元秀看到老伴儿贺氏碰死的场面,大吃一惊,没有预备动作,直接“扔棍”“甩帽”“僵身”三个动作同时进行。迟先生近半个世纪当导演、做教师,没有演出,也不上台,这些绝活儿动作,没有幼时打下的基本功是无法完成的。老一辈艺术家正是因为有深厚功底,高龄时仍“敢做”这种常人不敢想、不敢做的动作。他们有技巧、有底气、有信念,才有这样的惊人绝技、绝活儿。
“甩发”是老生、武生、小生、花脸都应用的必练技巧。《打金砖》“太庙”一折,刘秀有繁复的“甩发”动作;《打棍出箱》中的范仲禹也有各种“甩发”技巧;武生《盘肠战》《一箭仇》,小生《周仁献嫂》,花脸《芦花荡》中都有大量“甩发”应用,各有千秋。张学津先生在《四郎探母》中饰杨四郎,“回令”一场有一个不大起眼的动作,在锣鼓声中,他在戴着手肘不能扶地借力的情况下,上面“甩发”随着身体转动甩两圈儿,而腿要用腰力完成盘跪转身半圈儿,从跪膝到盘坐。进行到太后、国舅“讲”时,再由右腿儿盘坐反向完成左腿盘坐,同时“甩发”也要反甩两圈儿。台下观众看着演员完成这些动作并不费力,或者并不明白其中的动作连贯,其实它是一般老生演员极少能完成的绝活儿。
经常看戏的观众会发现,京剧与地方戏有很多相同的剧目,但是在表演中有很大差异。京剧《打棍出箱》是有名的老生剧目,主人公范仲禹在出箱过程中有一些比较丰富、繁难的动作,如“鲤鱼打挺”“滚箱落地”等。广西桂剧《打棍出箱》则有险绝的技巧,如后仰“僵身”团身入箱、“后空翻”入箱、站箱边“前空翻”下箱等。南方戏、东北戏重技巧的多,擅用繁难的技巧,比方《八大锤》中的陆文龙,南方的有很多抛、接双枪的高难动作,而京派的陆文龙,双枪几乎没有离身的大出手,只是利用旋转、翻身和普通的双枪花亮相来表现人物。在地方戏中,通过单根翎子抖动、双翎子抖动,表现吕布的轻浮、撩拨,很有渲染力;通过帽翅儿的单侧摇动、双翅儿前后摇动,表现寇准的踌躇犹豫、心绪起伏。京剧经过了几代人打磨、洗礼,趋于平和、雅致;地方戏还保留着纯真朴实、乡情野趣,深得观众喜爱。
戏曲的审美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一脉相承,追求中正平和。绝活儿要有所为、有所不为,一切以剧情人物需要为准,点到为止,自然贴切、水到渠成是最高级的处理。盖叫天先生在《七雄聚义》中借鉴《洗浮山》贺天保的扮相,用在了水泊梁山美髯公朱仝身上,箭衣、大带、罗帽、双背刀、马鞭、髯口、厚底、褶子于一身,在复杂的动作中边唱边舞,把身上所有牵绊的零碎儿摘得一丝不乱,干净、漂亮。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老一辈艺术家的表演实践让我们看到,所谓的绝活儿都具有稳、美、全的特点。既稳妥、稳当、稳定,又精彩绝伦,同时周全地融入唱念做打的表现之中,融化在戏情戏理之内,其背后蕴含着演员对舞台的敬畏虔诚、对艺术的精益求精。
(作者为北京京剧院国家一级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