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简单素朴,馒头,玉米粥,再配点儿自制的小咸菜。
趁着吃饭的空当,孙士玉叮嘱丈夫任建新:“立春也过了,你去棚里拾掇拾掇,过两天该上袋子了。”
任建新扒拉一口饭:“今年闰二月,估计还得冷段时间,不晚!”
“赶早不赶晚,省得到时候顾不过来。”孙士玉又想起一件事,“雇的人也要提前打好招呼,都忙起来,不好找。”
任建新稀里呼噜喝着粥,嗓子眼儿里“嗯嗯”着。
吃罢饭,任建新出了门。孙士玉追到大门口再三叮嘱:“记得把要雇的人定了!”任建新应承着,向村外走去。
春寒料峭,山上积雪尚未完全融化,斑斑驳驳,深深浅浅。太阳红彤彤挂在山头,风里夹杂着泥土苏醒的味道。孙士玉深吸一口气,双手叉腰,举目远望,又一个春天来了,新的奋斗开始了……
一
收拾好碗筷,孙士玉决定去找丈夫任建新。这么多年操心惯了,啥事不亲自看一看,她心里不踏实。
出村不远,便是食用菌棚区。贫薄的数百亩土地,如今早已被一个个宽大的黑色蘑菇棚覆盖。走近这里,很多往事便在孙士玉脑海里浮现出来。
食用菌棚区建于2015年。在此之前,土地是河北省阜平县龙王庙村人的依赖,每人七八分地,是家家户户最大的希望。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一年,从地里抠出来的收入只能满足温饱。
为了让日子过得好些,村里的男人们不得不撇下妻儿老小外出打工。
机会像一股看不见的春风,突然就刮进了村。那几日,村里的大喇叭响个不停,“土地流转”这个词一遍又一遍钻进人们的耳朵,也撞击着龙王庙村人的心门。那块土地,是他们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寄托。如今要转给别人承包,怎么会愿意?
孙士玉不这么想。她文化不高,却有着不一般的胆识和魄力。那天,她召集全家人开了一个会,任建新哥哥和弟弟两家人都来了。这一大家子,除了年节还是头一次以“开会”的形式聚到一起。
“咱们都在电视上听说了吧,这是国家的好政策,应该积极响应。”孙士玉率先表明了态度。
任建新耷拉着脑袋不吭声,大嫂最先开口:“没了地,吃啥喝啥?难不成都出去打工,咱七十多岁的老娘谁照顾,孩子们谁管?”
大嫂的问题很现实,不过孙士玉早就考虑到了这些:“我觉得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土地流转了,每亩一千元流转金,比咱种地强多了;棚区建起来,肯定需要大量劳动力,到时候守着家门口打工挣钱,家里的事也不耽搁,两全其美嘛……”
孙士玉的话有理有据,大嫂一时不知如何辩驳。这时,坐在屋门口马扎上的任建新的弟弟小声嘟囔着:“要不咱再等等,看看别人咋弄?”
声音如蚊子嗡嗡,孙士玉还是听了个真真儿。“机会不会等着我们,更何况大势所趋,咱家可从来没给村里扯过后腿。”
全家人都不吱声了。看大家都不表态,孙士玉说:“我们先试试如何?将来要是落埋怨,你们都冲我来。”
散会后,孙士玉径自去了村委会,第一个在土地流转协议上签了字……
二
往事追逐着脚步,孙士玉来到自家蘑菇棚。任建新正在收拾。挨过一个冷冷清清的冬天,棚里温度还很低,开工前,得把棚里温度先提上来。有的铁丝架略显松动,任建新正拿着钳子拧来拧去。
“这两天晒晒棚,温度上来了,把白灰撒一撒……”孙士玉像个监工,一边用手晃晃任建新刚拧好的铁丝架,一边“下任务”。
“你就省点儿心吧,忘不了!”任建新扭头看看妻子,憨厚的笑容里满是疼爱。
前期工作不复杂,只半天工夫,蘑菇棚检查完毕。
夫妻俩往回走,孙士玉又开了话匣子:“你去大哥家看看呗,咱商量好了一块开工,往年都是这么干的。”“行!”任建新像个时刻接受新任务的士兵,步履坚定,应声铿锵。“今年找人也要找手脚利索、干活仔细的……”对于媳妇的唠叨,丈夫从来不厌其烦,他知道,对于这个家,孙士玉付出的太多了。
孙士玉当年嫁给任建新后,发现家里的状况并不乐观。
彼时,任建新的哥哥已经结婚,另立了门户。家里有几间灰砖房,可是架不住人多,公公、婆婆、未结婚的小叔子,还有他们两口子,五口人挤在一个屋檐下。
公公几年前出了车祸,不能干重活,小叔子刚成年还没工作,家里的收入主要靠丈夫常年在外跑长途。而且,家里还欠着三万块钱外债……
日子艰难,孙士玉偷偷掉过几次泪。但,抹泪不能解决现实问题,从小要强的孙士玉在心里安慰自己:“只要肯干,苦日子终会熬过去的。”
婚后,夫妻俩有了女儿,紧接着又添了一个儿子。喜悦之余,夫妻俩更多的是担忧,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生活更加捉襟见肘。
家要照顾,债要还,日子还得过。刚开始那两年,丈夫在外跑车,孙士玉一个人操持着家里的各种事情。丈夫的收入,除了养家还要还债,剩不下一分钱。
一家人的日子,就这样艰难前行。
土地流转顺利完成后,食用菌棚区建设提上日程。那段时间,棚区建设需要大量劳动力,待遇很可观,很多在外打工的村里人都回来了。
有一天,丈夫跑车很晚才回家,孙士玉还没睡下。这些年,她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是丈夫回来的日子,即便再晚,她也是一定要等的。
“跟你商量个事!”孙士玉开门见山,“咱把车卖了吧。”
猛然间听到这样的话,任建新心里咯噔一下。卖了?难不成家里又出了什么事?任建新惊愕地看着妻子。
“村里好多人都回来了,守着家不少挣钱,孩子们也都不用挂记。咱俩人干总比你一个人挣得多吧……”
“我跑车挺顺当的,你在村里打打零工不是也挺好?”任建新说话的时候,没有注意妻子的表情,扭过头来,才发现她的眼圈有些泛红。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任建新赶忙过来,想要安慰,却不知如何是好。
孙士玉说:“你整天在外跑车,知道家里人多担心吗?万一有个好歹,这个家可咋过!”
这是孙士玉的真实想法。谈起这些,她告诉我:“平常人家过日子,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过法,平平安安最重要。”
任建新明白这个道理,更明白妻子的意思,他没有再说什么,尊重妻子的意见。
三
2021年正月,孙士玉东凑西借筹得五万块钱,租了两个蘑菇大棚。
说起来,孙士玉租大棚,还是受了大哥大嫂的影响。
食用菌棚区建成使用后,任建新的哥哥和嫂子一直在那里打零工。头一年,哥嫂俩没少赚钱,但和那些自己种蘑菇的人家相比,还是少多了。
管理上有政府扶持,技术上有专家指导,资金不足还有小额贷款……这么好的政策保障着,哥嫂俩眼看着租大棚的乡亲们日渐富起来,心里着实有些不甘心。
2020年,哥嫂俩通过小额贷款有了资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租了两个大棚。头一年,哥哥家就有了几万块的收入。这些变化,孙士玉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
年底,正当孙士玉还未拿定主意的时候,哥嫂俩登门了。
哥嫂的建议很明确,鼓励他们租大棚、种蘑菇,与其给别人打工,不如自己干。
“不能光看见挣钱了,看不到赔钱啊。”孙士玉的担心不无道理,她这样的家庭,“赚得起,赔不起”。
“怎么会赔呢?政府有保险政策在后面支持,即便种植上出了问题,即便行情不好,政府都给咱们兜底呢……”
那天,哥嫂俩和她谈到很晚,最后,孙士玉双手一拍,恢复了往昔的乐观:“得嘞,等开春了,我们也租俩棚……”
这年,孙士玉家挣了四万多块钱。多少年了,孙士玉头一次见这么多属于自己的钱。说起这些,她朴实的脸上又挂上了笑容:“5月份出蘑菇,10月份结束,那段时间睡觉都能笑醒,每天几千块的进账,感觉日子过得特别有奔头……”
一年挣了四万多元之后,本以为苦日子终于过去了,谁想到有一天孙士玉在路上出了车祸,伤了十根肋骨,尾骨骨折。就这样,辛苦赚来的钱都花在了治伤上。更糟心的是,往后她不能干重活了,说好年底还的账,也只能拖一拖。
家里的变故,让任建新开始打退堂鼓,“要不明年不租了!”
“有国家的好政策,我们还要继续干!”孙士玉执拗起来,任建新从来都是默默配合。那年冬天,夫妻俩跑了东家跑西家,筹来了租大棚的钱……
装车,卸车,消毒,菌袋上架。任建新、哥哥、嫂子,还有几名雇工,正在蘑菇大棚里忙碌着。孙士玉在摆好菌袋的铁架间走来走去,看着摆列整齐的菌袋,她瞅瞅这个,摸摸那个,幸福的笑容挂在脸上……
时至谷雨时节,花开了,树绿了,孙士玉的蘑菇大棚也生机勃勃,一个个枕头样的菌袋里钻出大大小小的家伙,一排排,一列列,它们挺直了腰身,腰身上顶着圆乎乎、胖嘟嘟的小脑袋,你挨着我,我挤着你,争先恐后地生长着。
去年,孙士玉租的两个大棚都挣了钱。今年她又一鼓作气租了三个大棚。按照这些年的行情,孙士玉给我算了一笔账:去除租金和各项杂七杂八的费用,一个大棚纯利润两万多元,三个大棚就是六万多元。孙士玉一手扶着腰,一手轻轻抚摸着菌袋,她告诉我:“今年年底,就能还清外债了。我这叫啥?叫租来的是大棚,种下的是幸福和希望……”
临别前,孙士玉又对我说,明年她要再多租几个大棚,往后的日子一定越过越好。说话的时候,她目光坚定,充满期待。我被她的目光所感染,也坚定地点了点头。
版式设计:汪哲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