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河北廊坊到北京,乘高铁不过二十分钟。但对这个廊坊的家庭来说,家里人这次去北京,无疑是件隆重的事。
“明天一早就集合了,怎么还不回来?”家住廊坊市广阳区的张静,在屋子里焦急地转圈。时钟指向晚上9点半,还不见丈夫马希军的影子。
“洗漱用品,换洗衣服,都准备好了吗?”婆婆石淑敏已问了好几次。
“都准备好了,娘。”
“千万别落什么东西,带上一套手机充电器。”马希军的姐姐马希芹也凑了过来。
这是2023年2月26日。第二天,马希军将以第十四届全国人大代表的身份赴北京参会。
这样的场景,在这个家庭中出现过不止一次:2020年,马希军以全国先进工作者的身份前往北京接受表彰;2021年,马希军又以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的身份参加建党100周年庆祝大会。每次去北京前,一家人都会这样在一起等候他。
“还没回来,肯定是班上的事儿多。咱们都去睡一会儿吧,明天还要早起呢。”石淑敏发了话。
屋外起风了,有些寒意。石淑敏躺在床上睡不踏实,多少次梦里笑醒。激动、自豪和感慨,在她的心里交织。
这是一个普通却又不一般的家庭:一家两代环卫人,四人是环卫工。母亲石淑敏,建设部(现住建部)劳动模范、全国先进女职工;大女儿马希芹,廊坊市环境卫生管理局(现廊坊市环境卫生事务中心)先进工作者;儿子马希军,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先进工作者、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儿媳张静,廊坊市环境卫生事务中心先进工作者。
石淑敏这个“先进”的母亲,带出了“先进”的女儿、儿子和儿媳妇。如今,马希军又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全家人怎能不激动?
二
我结识这个家庭,始于去年10月。在廊坊市里的一次活动中,我听说了马希军的事迹。我惊讶地发现,原来他的母亲就是被誉为“调不走的铁扫帚”的石淑敏。
1968年,二十岁的石淑敏初中毕业后,从天津市红桥区下乡到廊坊安次县南营村,在农村一干就是十多年。在别人介绍下,她嫁给了朴实的农民马凤元,生下两女一男。大姐就是马希芹,老二就是马希军。
上世纪80年代初,石淑敏按照政策可以回到天津市。父母兄弟热切盼望她回去团聚,爱人也劝她,农村比不了城市,回吧。爱人朴实的话,反而坚定了她留下来的决心。为了爱人,为了这个家,她愿意当一辈子农民。后来有了新政策,石淑敏被调到安次环卫站,从事环卫清扫工作。从那开始,“唰、唰、唰”的声音伴随了她一生。
南营村距离城区三十多里路。石淑敏每天四点钟就要起床往城区走,晚上九十点钟才到家,都来不及和三个孩子说说话——孩子们早就进入了梦乡。上下班路途远,在没有星月的黑夜,马凤元总要送一送、迎一迎。
当年没有环卫工人休息室,石淑敏白天工作困了累了,只能找个阴凉避风的地方眯一会儿。晚上,石淑敏一个女人,在前后都望不见人的浓厚夜色里工作。万家灯火时,只有大马路上“唰、唰、唰”的扫马路声,冲淡了夜晚的宁静。
石淑敏扫马路的声音,深深印在三个孩子的童年里。每到周日和节日,石淑敏就会让姐弟三人早早起来,跟着自己扫马路。她给每人配了一把小扫帚,还教他们清扫的窍门:把腰弯下去,把扫帚面压平,轻拉长推,才不会扬起灰尘。
石淑敏知道有些人看不起“扫大街的”,她耐心教育孩子们: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只要踏踏实实好好干,都是在为人民服务,都是在为“四个现代化”贡献力量。母亲的一言一行影响了三个孩子。他们忘记了扫马路的辛苦,只想着自己多干一点,母亲就可以早一点回家,全家人就能多聚一会儿。
秋冬季节,街上的树叶、积雪多了,石淑敏发动爱人和孩子们一起清扫。有一年大年初二,孩子们的两位舅舅从天津赶来拜年,到了石淑敏家,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大过年的,一家人跑哪去了?一问才知,原来全家人都出来扫雪了。于是两位舅舅也找到马路上来,一起跟着扫雪。
石淑敏曾有回天津工作的机会,按政策还可以带走家中一名成员,成为天津市居民。但为了一个团圆的家,石淑敏拒绝了。她说什么都不离开廊坊,更爱上了环卫清扫这一行,还因此得了个“调不走的铁扫帚”的美称。
退休后的石淑敏不肯闲下来,找相关单位认领了一段道路的清扫工作,不要退休金外的任何报酬,义务劳动了二十多年,一直坚持到现在。这些年里,她从马路正中扫到边上的人行道,又从人行道扫到街边墙角的旮旮旯旯,工具也从大扫帚变成小扫帚和长夹子。用她的话说,阵地越来越小,不用像过去那么辛苦了。因为大路上有大型扫街车,人行道上有小型清扫车,墙角街边用夹子和小扫帚就可以清理干净。她有时会站在路边,看那些清扫车辆“呜呜”地在马路上扫出痕迹,那是她最喜欢的风景。
三
石淑敏的言行深深影响和教育了孩子们,他们都觉得母亲很了不起。但真正做到像母亲那样,谈何容易?
大女儿马希芹高中毕业后,可以去某单位坐办公室,却拗不过石淑敏,只能不情愿地扛上大扫帚去扫大街。头一个月,她心灰意冷,动不动哭鼻子,工作也心不在焉。母亲知道女儿委屈,每天看她扫不完,就默默地帮她完成剩下的工作。母亲弯着腰一下下替自己“收尾”的身影,马希芹看在眼里,那一阵阵“唰唰”声也像扫在她的心上,母亲的教诲又在耳边响起。她终于对这份工作塌下心来。后来,马希芹因财会业务好,被调到了机关后勤。她把扫大街的踏实心态带到了新的岗位中,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马希军高中毕业后,也干上了环卫工作。但他不是抡扫帚,而是在垃圾点抡铁锨清运垃圾,每天要跑十多个垃圾点。马希军永远忘不了他第一次清运的情景。他捂着鼻子,忍着腥臭进行装卸,午饭都吃不下去。一天下来头昏脑涨,回家路上看见行人对着他掩鼻皱眉,才发觉自己身上又脏又臭。到了家,他嫌弃地把脏衣服丢在门口,但这味道已经透过衣服粘在了身上。他跑到卫生间洗澡,恨不能把自己搓掉一层皮。
工作辛苦,又没“面子”,连找对象都难,干点啥不都比这强?这想法曾在马希军心里游荡了好久。直到有一次他清理完一条街的垃圾,回头一看,街道焕然一新,一种成就感顿时涌上心头。他想起了别人评价母亲的一句话:“宁愿一人脏,换来万家净。”他知道,这句话原本说的是老一辈劳模时传祥,他和母亲一样,都是环卫工。当初,无论是对这句话,还是对母亲扫马路时的那份勤劳、忘我,马希军都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理解。直到他亲自干上这份工作,才慢慢揣摩出个中滋味——看着人们生活在自己创造的整洁环境中,仿佛他们的幸福美满都与自己有关了。那种自豪感,真的可以让人忘掉一身的疲惫。
马希军工作越发起劲了。每次清运,他都先铲后扫,再用苫布将车斗里的垃圾盖好,用绳子勒紧,生怕在运输中洒落。单位认可他的工作,选派他做清运司机。每到一个垃圾点,他都下车和清运工一起往车上装垃圾,再帮着清理消毒,清运效率提高了不少。这期间,马希军也收获了爱情,妻子张静也是清运管理站的工作人员。
马希军在工作中,见证了城市的变化。街角和公园的卫生间已是“旱改冲”,过去小山似的露天垃圾堆也变成了封闭式压缩处理站。清运的垃圾从填埋到无害化处理,再到焚烧发电,垃圾变废为宝,城市欣欣向荣。
如今,马希军已经是廊坊市环境卫生事务中心清运管理站的副站长。他每天凌晨到岗第一件事就是清点人数,随时准备替岗到一线;晚上等所有司机回来后,总结工作,检查所有车辆,最后一个回家。每一辆车的性能和检修状况,每一位司机的姓名、驾龄和家庭情况,他都清清楚楚。
四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在年复一年的工作中,马希军练就了“听扫帚声音,知清扫进度”的本领。轻快,就是垃圾不多;沉闷,就是垃圾多;短粗,就是在清扫角落;单一,就是清扫的尾声。清运管理站的单臂吊车、压缩车、消杀车、吸污车、挖掘车、抑尘车、洗桶车、路面养护车等工作车辆,马希军都能熟练驾驶和操作。
说到马希军,清运管理站职工都是一个字:服!每年站里举行职工技能大赛,用铲车把摞好的五层砖块,一层层移动到别处,码成同样的五层,马希军最快只需二十秒,在站里无人能够超越。用单臂吊车挂链子勾箱子,移动摆放,车辆出库完成操作再入库,马希军同样创造了一分二十秒的纪录。
大家敬佩的不只是马希军的岗位技能,还有他在工作中下心思、肯琢磨的那股劲儿。
2018年,住在市区的一位六十多岁大妈,跟一处垃圾站“较上劲”了。她在一个新建小区购房,效果图上没看到附近有个垃圾中转站,交完房才发现。她为此三番五次打市长热线,坚决要求把垃圾站迁走。协调处理的任务落到了马希军头上。马希军知道,这个站位置重要,不能简单地一搬了之。于是他来到大妈家,想先站在居民的角度,感受一下垃圾站给生活带来的不便。他在房间四处观察,楼里楼外跑了好几趟,发现垃圾站的影响虽没有大妈说的那么大,但确实存在。他向大妈承诺:尽快解决问题,把影响降到最低。大妈见马希军调研认真、态度诚恳,思忖一阵,留下一句“观后效”。
这让马希军看到了希望。他认真拟定了改造计划:将露天处理改成半封闭处理;调整清运时间;按时喷洒消毒液进行除臭驱虫……改造计划经批准后一一落地,这个垃圾中转站一跃成为全市最干净的标准站。大妈看到了改进的成效,也理解了环卫人的辛苦,便不再坚持迁走垃圾站,还不时给工作人员送去开水和食物,大家处成了好邻居。
2019年秋天,马希军被安排到昆明疗养。他对景点兴趣不大,和团队领导沟通后,就开始满城寻访垃圾处理站。他想,昆明作为知名的旅游城市,肯定有很多先进的技术设备。几个垃圾处理站转下来,马希军被智能除尘、消毒、驱虫设备吸引了。他将这套系统的情况摸清后,回来汇报给领导。很快,廊坊各垃圾处理场所的消杀设备又上了一个档次。
环卫工作,劳动辛苦,考核严格,员工们压力不小。马希军那次去云南,还学习了当地的管理模式,在日常管理中强化奖励机制,提高奖励标准。员工们获得感、荣誉感大增,很多员工因为这里的良好氛围,选择了长留下来,一干好多年。马希军到站里检查工作,不是只动嘴,而是看到什么活,就抄起家伙一起干,一边干一边处理问题,他的意见同事们都很乐意接受。
五
马希军工作认真勤奋,屡获嘉奖。如今,光荣的时刻再次到来。
2月27日凌晨,躺在床上的石淑敏老人听见了门响。儿子回来了。她起床,拉亮了灯。
“娘,怎么这么早就醒啦?”
“娘高兴,睡不着。你忙了一宿?”
“没有,下午单位有个会,然后我又去检查了一下车辆设备,干完就后半夜了,怕打扰你们休息,就在单位眯了一会儿。”
“那还好,赶紧洗洗,换身衣服准备出发吧。”
张静也醒了,去厨房张罗早餐。大米粥、热馒头、两碟咸菜、一个煮鸡蛋,和平时一样。马希芹夫妇也早早过来,还有马凤元,一家人都聚到了一起。
“希军啊,你一定要记住,我们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组织就给了我们这么高的荣誉,比我们优秀的人多着呢,咱们不能有任何的骄傲。记住,这是责任,是大家对你的信任,一定要多向其他代表学习。”说着,石淑敏的眼睛湿润了。
“记住了,娘,您放心吧。”马希军把老母亲石淑敏拥抱在怀里。
在全家欢送马希军的场景中,还少了一个人,她就是正在天津上大学的马希军的女儿马洁。
马洁心中的父亲,踏实而不张扬。2016年马希军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马洁过了很久才知道。她自豪地发了朋友圈,却被父亲好一顿批评:“荣誉是大家的,咱个人没什么好显摆的。”马洁在成长过程中,一天天读懂了环卫工奶奶,读懂了父母和姑姑。她常在朋友圈里宣传保护环境,普及如何处理各种垃圾的常识。
未来在青年。马希军说,女儿的思想转变,反映了一代年轻人的思想转变。未来,环卫人一定会得到社会更多的认可和支持。
六
“马站回来了!”
3月14日凌晨,清运管理站出早车的司机们看到马希军像往常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高兴地大声喊。马希军惦记工作,也惦记同事们,会议结束当晚就搭顺风车回到廊坊。
“马站,我在新闻里看到你了!”“我也看到了!”同事们纷纷亮出一张张手机截图,他们的“马站”穿着西服,佩戴代表证,还蛮帅气。他们知道,两会关乎国计民生,非常重要,自己身边的同事出席两会,让他们一下子觉得这盛会是如此亲近。
马希军的眼睛有些湿润。他深知,有了同事们的大力支持和配合,才有他今天的成绩和荣誉。他也只有回到同事们中间、回到站里,才真正感到踏实。
两天后,在我要求下,马希军答应带我一起转点。早上4点整,马希军给早班车司机们做出发前的安全动员:“越是车辆少的时段,越要注意安全,不能大意。遛早的行人、出早车的车说不定从哪里就冒出来,一定加倍小心。”
出发前,第一班二十辆车排成长队,马希军拿着酒精检测棒一个个地检测,严防酒驾。二十辆车组成的清洁车队,在早春的清晨里,涌进睡眼惺忪的城市。东南角的天幕上,几颗星星慢慢隐退,让出天空的舞台给那即将升起的一轮红日。
我随马希军和业务科小侯开车向市区出发。先是辛庄道垃圾中转站,站内白炽灯亮如白昼,站管员立在出入口,迎接着清运车到来。在裕华路垃圾中转站,七辆大三轮车排着队等待把垃圾送入压缩箱,站管员逐一记录垃圾送来的时间、来源、重量等信息。
马希军和小侯检查完设备,开始动手帮忙清扫。马希军拍拍压缩箱,就知道快满了——这是他从箱体震动的情况判断出的。果然,“箱内已满”的指示灯很快亮起。单臂吊车迅速就位,“啪嗒”,准确地将挂钩挂上压缩箱。伴随几声机械声响,压缩箱已经稳稳地落在车上,准备下一步的运输。
我们来到城南的垃圾转运站。运来的垃圾在这里称重后,被倒入三层楼高的圆形大罐里,被沉重的大锤一下下夯击、压缩起来,一个大罐能装二十多吨。一楼有重型车辆将装满垃圾的大罐送去进行后续处理和焚烧,前前后后有十道工序之多。“丢垃圾”这件我们生活中的小事,背后有多少环卫人的汗水?我们对此又了解多少呢?看着马希军忙碌的身影,我不由感慨。
“丁零零”,马希军的手机响起,又有新的问题需要他去处理。我看看表,时间是上午8点20分,已经工作了四个多小时的马希军抖擞精神,整装再出发。
此刻,城市已经醒来。马路上车来车往,人们穿行在整洁、现代化的城市中,筹划着今天的工作和生活,无限的生机正在升腾——新的一天开始了。
版式设计:张芳曼